小說一開始就開門見山。聚斯金德在三言兩語后,立即點出了要為氣味王國的天才怪杰讓-巴蒂斯特·格雷諾耶立傳的意圖。隨后,作家花費點筆墨交代了18世紀世界上最臭的城市巴黎,立即把本書的主人公“請”了出來——他于1738年7月17日(這年最炎熱的一天)生在巴黎最臭的市區(qū)內(nèi)一個臭魚攤旁的宰魚臺下。接著,作家描述了格雷諾耶一系列的人生經(jīng)歷:嬰幼兒時期舉目無親;八歲起被加拉爾夫人賣給制革匠格里馬并在那里像牛馬一樣干活;第一次殺害一名少女并攝取其香味;為香水制造商巴爾迪尼重振香水業(yè),徒步到南方去,在荒山里穴居七年;在蒙彼利埃的經(jīng)歷;在生產(chǎn)香水的名城格拉斯當伙計,其間殺害了二十五名少女,取得她們的香味制作香水;1766年被判處死刑卻又死里逃生;1767年6月25日晨(這一天又是這年最熱的一天)返回巴黎時被人分尸吃掉。
聚斯金德1949年出生在德國南部巴伐利亞州的施塔恩貝格湖畔,早年學過鋼琴,后又攻讀歷史,曾作過西門子公司的文秘,在酒吧舞廳里打過工,甚至還當過乒乓球陪練。他一度靠給電視臺寫劇本為生。命運的轉(zhuǎn)折是從他創(chuàng)作的第一部個人作品開始的。他發(fā)表的處女作是劇本《低音提琴》。該劇于1981年9月在慕尼黑首次演出,后來許多劇院紛紛上演,其間被譯成英語、法語、芬蘭語、瑞典語、希伯來語、荷蘭語和意大利語,成為歐洲話劇舞臺上長盛不衰的經(jīng)典劇目,為聚斯金德在文壇上贏得了聲譽。1984年,聚斯金德完成了他的第一部小說《香水》。
格雷諾耶
在小說中格雷諾耶這個人物太怪異,完全不具備“愧疚、懷疑、自責”等常人身上都有的品質(zhì)。由于對世界的感覺完全依賴氣味他既無祛和人正常交流,也無法認同他人。一方面來說,他很天真另一方面來說,他又深深述戀陰暗。在他身上有太多的自相矛盾。他是一個謀殺犯,也是一個藝術(shù)家,他象一個孩子,也像一個老人,他很“動物”,同時又不食人間煙火。
在聚斯金德的筆下,格雷諾耶儼然是個傳奇式的人物。他占有頑強的生命力:他一生下來即被他母親撂在臭魚攤旁的爛魚腸垃圾堆里,居然沒有死去:育嬰所里其他小孩多次欲置他于死地而每次他都幸免于死,他在格里馬處得了炭疽病,在巴爾迪尼處患了梅毒性疤瘡變異癥,而且并發(fā)了晚期化膿性麻疹,兩次都奄奄一息,但居然奇跡般地話了下來。他生下來就是個先天不足的人,相貌丑陋、兇惡。因為丑陋,人家厭惡,他就有強烈的復(fù)仇意識。他身上沒有氣味,畢竟是一大缺陷。但他具有一種特異功能,完全可同有音樂才賦的神童相比擬。他的嗅覺特別靈敏,六歲起即能通過嗅覺識別世上的一切。他收集了十萬種氣味。他殺害少女,萃取她們的香味,制成迷人的香水,供自己使用。一小滴這樣的香水竟使格拉斯刑場上的萬名觀眾(包括行刑者)把他當作救世主。但一小滴香水也使這個仇視人類、夢想在氣味王國當人類主宰的格雷諾耶喪生。
格雷諾耶在短暫的一生中沒有什么欲望,他唯一的追求是掌握生產(chǎn)香水的技術(shù),使自己成為香水之王。他依靠自己的特異嗅覺,勤奮工作,終于如愿以償。但在資本主義社會里,他的特異功能只能為資本家所利用。他并未發(fā)財致富,而斂財致富的卻是資本家。小說《香水》通過格雷諾耶為格里馬、巴爾迪尼、阿爾努菲寡婦賣命,反映了資本主義剝削的極端殘酷性。格雷諾那一生寂寞、孤獨,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只知拼命勞動以求生存,這恰恰暴露了資本主義社會中人與人的冷漠關(guān)系和競爭關(guān)系。
他對人性的淪喪充滿了深深的絕望。小說中,巴黎是惡臭之都——污穢橫流,讓人膩歪厭煩透頂,世人臭不可聞——人們遮遮掩掩謊話連篇,東家貪婪無恥愚不可及。因此,只能讓格雷諾耶出走巴黎卻不得不回歸(死在)巴黎;只能讓東家在格雷諾耶的幾次垂死中盡展丑態(tài),然后不得好死,只能讓無所不能道貌岸然的家伙們自相矛盾丟人現(xiàn)眼。小說的結(jié)局,他安排眾人將格雷諾耶分食,但這樣的殘暴偏偏又借愛之名,巨大的諷刺,在不動聲色中隱忍。
小說中的“少女”作為純潔、美和愛的象征,卻被格雷諾耶殘忍地剝奪了生命,只是因為后者要占有她的香味,讓她的香味成為他“整理其他香味”的“模板”。聚斯金德在作品中用“少女”作為隱喻,揭示了人類為了滿足自身的需要,對技術(shù)資源瘋狂索取的狀況,揭示了主體對客體的無情壓迫和冷酷占有的暴力,揭示了工具理性對自然美好的摧殘。
同時,技術(shù)使主體對于金錢和權(quán)力的奪取也成為可能。金錢成為現(xiàn)代社會個人和社會生活的基本動力,也是協(xié)調(diào)個體間及其同整個社會相互關(guān)系的重要媒介。金錢在社會中已經(jīng)成為一個高于一切的東西,覆蓋了人的思想和情感,成為人的主宰。而金錢和權(quán)力是不可分割的兩面,追求金錢的行動必須籠罩在“合法外衣“下,而取得“權(quán)力“就意味著可以披上這件“合法外衣”?,F(xiàn)代社會利用技術(shù)作為手段取得金錢和權(quán)力的過程使理性與金錢、權(quán)力相互滲透,相互勾結(jié),必然導(dǎo)致強勢的主體與弱勢的客體“不能和平相處。,一切活動都變成了金錢和權(quán)力的關(guān)系。小說中格雷諾耶與格里馬·巴爾蒂尼之間就是這種以技術(shù)為手段、以理性為紐帶、以金錢和權(quán)力為主導(dǎo)的主體客體關(guān)系的具體體現(xiàn)。聚斯金德巧妙運用文學語言,把筆下的角色無一例外地安置在這由金錢和權(quán)力交織而成的理性的“柔軟網(wǎng)絡(luò)”中,讓其被深深束縛,無法動彈。
格雷諾耶利用神奇香水的“氣味”為自己塑造了“神”的身份,此處的“氣味”演變?yōu)楦窭字Z耶對人類的操控力。聚斯金德用“氣味“的推演描繪了一幅現(xiàn)代主義的狂歡圖:啟蒙理性殺死了上帝,推翻了古典時期的種種道德規(guī)范,可是卻沒有相應(yīng)建立自己的信仰與道德規(guī)范,導(dǎo)致精神道德的發(fā)展遠遠落后于工具理性的發(fā)展,“沒有上帝的自我”在權(quán)力欲望、原始本能欲望的操縱下道德淪喪,精神空虛,行為丑惡。并且,極富諷刺意味的是,原本被排斥、壓制的“異端”格雷諾耶在狂歡中成為了人們頂札膜拜的“神”,這種怪異“制造出一種嘲諷地動搖了世俗道德原則的魔力”,強化了作者對道德危機所表現(xiàn)出的憂思。
格雷諾耶生存的原因是力圖控制他人,“讓別人愛自己”,可是在他夢想實現(xiàn)之際,他卻沒有感到歡樂與滿足,他發(fā)現(xiàn)自己“憎恨”丑陋的世人,希望得到人們對他對等的“恨”,哪怕只從一個人那兒得到這種真正的感情回應(yīng)??墒牵八南M淇樟恕?。于是,格雷諾耶對這個變形的、偽裝的、虛假的社會完全絕望了。他“用了世上最高級的香水制造假面具”,即使他可以借助這瓶香水成為“全能的芳香上帝”;可是,“在這假面具下他沒有面孔,完全沒有氣味”,作為他“存在”證明的“氣味”依然缺席,他還是不存在的,“他永遠不知道他是誰,所以他對世界、對自己、對他的香水毫不在乎”。身份幻滅的絕望導(dǎo)致他最終選擇回到出生地,再次利用了那瓶神奇香水,讓“一群流氓、盜賊、殺人犯、持刀斗毆者、妓女、逃兵、走投無路的年輕人”徹底分食了自己,選擇了自我消解之路。
作為殘忍的兇手,他本人的悲劇結(jié)局并不令人同情,但他一生由被壓制到反抗到操控眾生到自我滅亡的經(jīng)歷卻不由令人聯(lián)想起阿爾多·羅西那句名言:“受到打擾的個人命運在集體命運里經(jīng)常性地悲哀和艱難地參與?!边@意味著,在這個迷失的世界里,個人的行為表達不是壓迫性的就是幻覺性的,因此注定了個體自我廢棄或自我消解的悲劇性結(jié)局。依此而言,格雷諾耶既是理性的受害者和犧牲品,又是理性工具的踐行者,他的一生可以看作理性被推向極致的一幕現(xiàn)代悲劇。聚斯金德用格雷諾耶的悲劇為理性的過度發(fā)展敲響了警鐘。
聚斯金德創(chuàng)作《香水》的目的,很多評論家認為他有借古喻今的意圖,這是毋庸置疑的。作家是生活在當下的現(xiàn)代人,回復(fù)傳統(tǒng)18、19世紀的經(jīng)典對他和讀者來說毫無意義。一方面,過去的年代已經(jīng)有太多傳統(tǒng)經(jīng)典的誕生似乎不需要一個現(xiàn)代人再去插上一腳;另一方面,過去的已經(jīng)過去,既然生活在當代,當然更應(yīng)把當代人的思考融入對文學歷史的創(chuàng)造中。作者把《香水》的敘述背景定在18世紀的法國,也許只有在那個年代那個國度才能擁有如此昌盛的手工業(yè)文明和那個文明時代所誕生的精英。但是把一切物質(zhì)化的外層抽去,而僅僅把探究的目光投射在整個社會的精種層面時,會很強烈地感受到作者筆下的格雷諾耶很可能是整個世界的縮影,其缺陷正是世界的缺陷。
小說主人公格雷諾耶缺乏起碼的道德觀念,他幾乎可以說是無欲無求,物欲和情欲都與他無關(guān)。這點脫離了東西方小說家通常表現(xiàn)出的對性與愛情接近病態(tài)的重視,而展現(xiàn)出主人公格雷諾耶對香水的迷戀與癡狂,為小說也題材方面獨辟了一條途徑。縱觀東西方文學史,情愛似乎是一個亙古不變的主題,亦乎沒有情愛就沒有經(jīng)典的誕生。但是必須要看到,今天的世界不再是從前的世界?,F(xiàn)在面臨的這個世界,與18、19世紀相比,裂變得更加個性,更加破碎,更加微妙和更加敏感,一切都變得更加復(fù)雜。因此再用閱讀18、19世紀文學名著的感覺來要求今天的小說,已然是不可能的了。整體大眾與小說的蜜月期已經(jīng)過去,那種單純的熱戀,那種在昏昏欲睡中被感動被召喚的甜蜜感覺,早已被綿長的歲月所消解,人類已經(jīng)長大了許多許多,心靈已經(jīng)大大開竅,他們都顯得那么成熟和老到,對自己以外的其他一切充滿了懷疑和不肩。文學自身就必須更加個性、強壯和智慧。
《香水》的選題恰恰就是這部作品本身最激動人心的地方。就如同有讀者評論“這是一部讓人暈眩的小說,一開頭就一窩蜂地牽扯你的注怠力,引你進入一場感官的盛宴,幾乎忘了善惡,香與臭,美與丑的區(qū)別。作者發(fā)揮著天才般的狂想和幽默,把人類的邪惡與香水的美寫得無比繁復(fù)與極致。是一部‘用鼻子去聞的恐怖故事’,混合了邪惡、詭譎、血腥、腐臭和香氣,還有深藏在心里的、隨時可能爆發(fā)的欲望……這種狂歡般的敘事,既匪夷所思又有跡可尋,因而使人著迷?!?/p>
《香水》的成功還得益于作者對語言出色的駕馭能力。在通常的語言學習中,德語會被看作是剛性很強的語言,即無論從它的語音、語調(diào)還是語言結(jié)構(gòu)上看它都是嚴謹?shù)?,甚至是沉重呆飯的。用這樣一種語言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雖然缺少了法語詞匯的浪漫憂雅、英語詞匯的豐富多變,但非常適合《香水》這個題材的寫作?!断闼肥窃幃惗终鎸嵉?,作者把他的幽默和他的語言結(jié)合起來,融合在“語言‘富于節(jié)奏“、措詞‘準確優(yōu)美’、富于‘誘感性的音調(diào)’”的優(yōu)美文筆之中,絲毫不顯得突兀。尤其是作者對即將退出小說敘述的人物——比如加拉爾夫人、香水制造商巴爾迪尼——所作的追述,總能讓人發(fā)出會心的一笑。并感嘆作者是否是地獄的無常,對命運好作頑童式的作弄。由此,賴?!だ岽幕赋鼍鬯菇鸩鄣淖髌酚腥齻€明顯的特點“聚斯金德的幽默,他對語言近乎幸災(zāi)樂禍那樣的歡快,他對受歧視者和先天不足者絲毫沒有感傷的、令人憶起契河夫那樣的偏愛?!?/p>
小說通常離不開男女之間的愛情,《香水》則沒有描寫這種愛情,而是寫了主人公格雷諾耶對氣味、香味的愛,因而在題材方面獨辟了一條蹊徑。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創(chuàng)新。正因為題材新穎,作家義像寫史書一樣地處理題材,因而給人以真實感。
在創(chuàng)作手法上,《香水》沒有像現(xiàn)代派小說那樣標新立異?!断闼返某晒^不是傳統(tǒng)手法在文學上的回光返照,而是傳統(tǒng)手法表現(xiàn)力的再一次顯示。這部小說在藝術(shù)上的一個重要意義正是創(chuàng)作手法上的推陳出新。
對于天才怪杰格雷諾耶,作家雖然著力于鞭撻,因而使用了不少諷刺的語匯,但在字里行間也流露出不自覺的同情。然而,聚斯金德對于次要人物的刻畫,則沒有留下這種同情的痕跡。在他的筆下,行刑官帕蓬兇相畢露,其他幾個與格雷諾耶有關(guān)的次要人物,也或多或少都像霍夫曼所塑造的人物那么陰森可怕。由于作家可能不喜歡這些人物,因而其中的絕大多數(shù)人都得不到善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