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小青，名玄玄，字小青。明萬歷年間南直隸揚(yáng)州（今屬江蘇）人。嫁杭州豪公子馮通為妾。諱同姓，僅以字稱。工詩詞，解音律。為大婦所妒，徙居孤山別業(yè)。親戚勸其改嫁，不從，凄怨成疾，命畫師畫像自奠而卒，年十八。近現(xiàn)代著名學(xué)者潘光旦先生曾著同名傳記《馮小青》。

史籍文載

馮小青，據(jù)清初《女才子書》中記載，本名玄玄，明晚期人，大致生于萬歷晚期，其有事跡記于張岱《西湖夢尋》之《小青佛舍》一篇：

小青，廣陵人。十歲時遇老尼，口授《心經(jīng)》，一過成誦。

尼曰：“是兒早慧福薄，乞付我作弟子?！蹦覆辉S。長好讀書，解音律，善弈棋。誤落武林富人，為其小婦。大婦奇妒，凌逼萬狀。一日攜小青往天竺，大婦曰：“西方佛無量，乃世獨禮大士，何耶？”小青曰：“以慈悲故耳?！贝髬D笑曰：“我亦慈悲若?！蹦四渲律椒鹕?，令一尼與俱。小青無事，輒臨池自照，好與影語，絮絮如問答，人見輒止。故其詩有“瘦影自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之句。后病瘵，絕粒，日飲梨汁少許，奄奄待盡。乃呼畫師寫照，更換再三，都不謂似。

后畫師注視良久，匠意妖纖。乃曰：“是矣?！币岳婢乒┲角?，連呼：“小青！小青！”一慟而絕，年僅十八。遺詩一帙。大婦聞其死，立至佛舍，索其圖并詩焚之，遽去。

人物小傳

幼年

馮小青，廣陵（今揚(yáng)州）的世家女。

馮小青的童年就在廣陵的太守府度過，生活富足。自小生得秀麗端雅，聰穎伶俐，深得父母的寵愛。馮小青的母親也是大家閨秀出身，善于舞文弄墨、撫琴彈弦，只有馮小青這么一個寶貝女兒，自然是看得比眼珠子還重。從小對她悉心培育，一心盼望她長成一個才貌出眾的姑娘。馮小青十歲那年，來了一個化緣的老尼，這老尼一身一塵不染的灰布袈裟，慈眉善目，她見馮小青聰明可愛，就將她喚到身邊。馮小青覺得這老尼慈祥可親，也就非常樂意地站在她面前。老尼撫著馮小青的頭，緩緩開口說：“小姐滿臉穎慧，命相不凡，我教你一段文章，看你是否喜歡？”馮小青好奇心正強(qiáng)，聽她說要教自己文章，饒有興致地點點頭，專注地抬頭看著老尼。老尼清了清嗓子，閉目合手，念了一大段佛經(jīng)。老尼念完后，睜開眼睛看了看馮小青，馮小青知是在考自己，當(dāng)即也閉了眼，把剛才老尼念的佛經(jīng)復(fù)述了一遍，竟然是一字不差。

老尼臉露驚詫之狀，隨即搖了搖頭，口誦一聲“阿彌陀佛”，轉(zhuǎn)身對著馮小青母親鄭重地說道：“此女早慧命薄，愿乞作弟子；倘若不忍割舍，萬勿讓她讀書識字，也許還可有三十年的陽壽。

情感經(jīng)歷

及年十六，其母貪得金帛，遂不及詳訪清濁，即以小青許嫁馮生。

小青一見馮生之狀，嘈唼戚施，憨跳不韻，不覺淚如雨下，慘然嘆息曰：“我命休矣！”小青之怨自此始。

及隨生至杭，其婦更加妒悍，一聞娶妾，吼聲如雷，含怒而出。只見小青黛眉不展，容光黯淡，裊裊然恰似迎煙芍藥。婦自上至下把小青仔細(xì)看了一會，但冷笑曰：“標(biāo)致！標(biāo)致！”

小青回鬟掩淚，愈加憤懣，然已是籠中鸚鵡，只得曲意承順，而婦妒嫉之念不能少解。

婦有戚屬楊夫人者，才而賢淑，嘗就小青學(xué)棋，絕憐愛之。偶談及婦之奇妒處，不覺嘆息曰：“我觀汝女工諸技，色色皆精，奈何墮落在羅剎國內(nèi)。我思欲脫子火坑，子能從我作筆硯友乎？”

小青斂容起謝曰：“多蒙夫人愛同親女，賤妾豈不知感，所恨命如一葉，與死為鄰，只怕此生無由侍奉！”語未畢，忽值婦至，遂各散去。

一日，春光明媚，楊夫人邀婦泛湖，并拉小青隨往。船到斷橋，俱登岸閑步，婦與夫人攜手立于垂楊之下。

小青獨至蘇小墓邊，取酒澆奠，低低口占一詩曰：

西陵芳草騎轔轔，內(nèi)信傳來喚踏春。

杯酒自澆蘇小墓，可知妾是意中人。

時小青出居湖上未歸，故有“內(nèi)信傳來”之句。當(dāng)下徘徊，閑看了一會，即命肩輿由岳墳而行，及至天竺，小青拜祝已畢，又默占一絕云：

稽首慈云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天。

愿為一滴楊枝水，灑作人間并蒂蓮。

婦向前禮畢，顧謂夫人曰：“我聞西方佛無量，而世多專禮大士，這是何故？”

楊夫人未及答，小青應(yīng)曰：“只為菩薩能慈悲耳。”婦知諷己，便笑曰：“是了，是了，我當(dāng)慈悲汝?！?/p>

既而舍輿登舫，蕩槳中流。只見兩堤間花柔草嫩，有許多艷服少年，挾彈馳騎，往來游冶。同船諸女伴，卷簾憑檻，笑語喧嘩，倏東倏西，指點謔躍。而小青淡然凝坐，絕無輕佻之容。

既而飲至半酣，楊夫人數(shù)取巨觴觴婦，婦已醉，徐語小青曰：“船有樓，汝可伴我一登。”

比及登樓遠(yuǎn)眺，久之，撫小青之背，而附耳低言曰：“你看遠(yuǎn)山橫黛，煙水空蒙，好光景可惜，汝何自苦。豈不聞?wù)屡_柳，亦嘗倚紅樓，而盼韓郎走馬，汝乃作蒲團(tuán)空觀耶！”

小青曰：“賈平章劍鋒可畏也！”夫人笑曰：“汝誤矣，平章劍鈍，女平章乃利害耳?！?/p>

居頃之，顧左右寂無人，楊夫人又從容諷曰：“觀子豐神絕世，才韻無雙，我雖非女俠，力能為汝定籌。適間所言章臺柳故事，汝乃會心人，豈不領(lǐng)悟。今世豈少一韓君平，汝何為緘愁含怨，自苦如此。且彼視汝之去，如拔一眼中釘耳?？v能容妝，汝遂向黨將軍帳下作羔酒侍兒乎？”

小青謝曰：“夫人休矣！吾幼時曾夢手折一花，隨風(fēng)片片著水，命止此矣！夙業(yè)未了，又生他想，彼冥曹姻緣簿，非吾如意珠，徒供群口畫描耳。”

夫人嘆曰：“子言亦是，吾不子強(qiáng)。雖然，好自愛，彼或好言語，或以飲食啖汝，汝乃更可慮。即旦夕所需，應(yīng)用物件，只需告我。”

遂相顧泣下沾衣，惟恐他婢竊聽，徐拭淚還坐，尋別去。楊夫人每向宗戚語之，聞?wù)吣凰岜窃啤?/p>

居無何，婦妒益深，乃徙小青于孤山別業(yè)告誡曰：“非我命而郎至，不得入。非我命而郎之手札至，亦不得入?！?/p>

小青既到孤山，暗自念，彼置我于閑僻之地，必然密伺短長，借莫須有事魚肉我。以故深自斂戢。

山在蘇公堤畔，乃林和靖之故址。梅畦竹徑，一水千峰，雖幸狺語得離，耳目清逸，然當(dāng)夢回孤枕，聽野寺之鐘聲；煙染長堤，望疏林之夕照，又未嘗不黯然下淚也。因書一絕，以寄其幽怨云：

春衫血淚點輕紗，吹入林逋處士家。

嶺上梅花三百樹，一時應(yīng)變杜鵑花。

小青之怨自此益深，而其幽憤之懷俱托之詩?；蜃餍≡~，又好與影語?；蛐标柣H，煙空水清，輒臨池自照，對影絮絮如問答，婢輩窺視則不復(fù)爾，但微見眉痕慘然，似有泣意。

一日，早起梳妝畢后，獨自步至池邊，臨波照影。徙倚之間，忽又呼影而言曰：“汝亦是薄命小青乎？我雖知汝，汝豈相憐，假使我赍恨而死，汝豈能因我而現(xiàn)形耶！”

喃喃了一會，復(fù)又笑曰：“狂且濁嫗，無辱知我，若得與汝作水中清友，我來汝現(xiàn)，我去汝隱，汝非我不親，我尋汝而至，洵足以相數(shù)晨夕，而可以無愁岑寂矣?！?/p>

正在躊躇之際，忽聞婢女尋喚，遂回至臥內(nèi)，即事題詩一章曰：

新妝竟與畫圖爭，知在昭陽第幾名。

瘦影自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

又一夕，風(fēng)雨瀟瀟，梵鐘初動，四顧悄然，乃于書卷中撿出一帙《牡丹亭》，挑燈細(xì)玩。

及讀至 “尋夢”、“冥會”諸出，不覺低首沉吟，廢卷而嘆曰：“我只道感春興怨，只一小青。豈知癡情綺債，先有一個麗娘。然夢而死，死而生，一意纏綿，三年冰骨，而竟得夢中之人作偶。梅耶柳耶，豈今世果有其人耶！我徒問水中之影，汝真得夢里之人，是則薄命，良緣相去殊遠(yuǎn)?！?/p>

言訖泫然泣下?；仡櫴替揪阋咽鞂?，遂援筆賦成一絕云：

冷雨幽窗不可聆，挑燈閑看牡丹亭。

人間亦有癡于我，豈獨傷心是小青。

時已夜半，但聞雨聲淅淅，亂灑芭蕉；風(fēng)響蕭疏，斜敲窗紙；孤燈明滅，香冷云屏。而愁心耿耿，至?xí)圆荒艹擅隆?/p>

于時，楊夫人之女小六娘，染病而歿，夫人又欲從宦遠(yuǎn)方，小青遂因吊奠，即與夫人言別。一叩靈車，淚如泉涌，遂以卮酒奠畢，與夫人握手綢繆，備敘別后衷曲。

夫人因女夭亡，見了小青，倍加憐愛。小青又以夫人遠(yuǎn)去，轉(zhuǎn)覺唏噓。盤桓數(shù)日，遂與婦一同送出北關(guān)，灑淚而別。

自從夫人去后，無與同調(diào)，遂郁郁成疾，歲余益深。其婦每命醫(yī)來看視，仍遣女婢以藥送至。小青佯為感謝，俟婢退出，將藥傾擲床頭，笑曰：“吾固不愿生，亦當(dāng)以凈體皈依，作劉安雞犬，豈汝一杯鴆所能斷送乎！”

然病益沉重，水粒俱絕，每日只飲梨汁一小盅許。然益明妝冶服，未嘗草草梳裹，或擁襆欹坐，或呼琵琶婦唱肓詞消遣。雖數(shù)暈數(shù)醒，終不蓬首偃臥也。

忽一日，語老嫗曰：“可為我傳語冤業(yè)郎，覓一良畫師來?！?/p>

有頃，師至，即命寫照。寫畢，攬鏡細(xì)視曰：“得吾形似矣，猶未盡我神也，姑置之?！?/p>

畫師遂又凝神極巧，重寫一圖。小青又注目熟視曰：“神是矣，而豐態(tài)未流動也，得非見我目端手莊故爾?！瘪娉秩绱?，乃令置之。

復(fù)命捉筆于旁，而自與老嫗指顧語笑，或扇茶鐺，或檢書帙，或自整衣褶，或代調(diào)丹碧諸色，縱其想會。須臾圖成，果極妖纖之致，笑曰：“可矣！”

相關(guān)悼念:

《女才子書》中小青卷雪廬主人曰：千百年來，艷女、才女、怨女，未有一人如小青者。這樣的小青怎么會不引起眾多人的懷念呢。 云間有一煮鶴生者，落魄不羈，頗工吟詠，嘗于春日薄游武林，泊舟于孤山石畔。尋至小青葬處，但見一冢草土，四壁煙蘿，徘徊感愴，立賦二絕以吊之，其詩云： 其一 羅衫點點淚痕鮮，照水徒看影自憐。 不逐求凰來月下，冰心急似步飛煙。 其二 哮聲狺語不堪聆，竟使紅顏冢中青。 可惜幽窗寒雨夜，更無人讀牡丹亭。 是夜月明如晝，煙景空蒙，煮鶴生小飲數(shù)杯，即命艤舟登岸，只檢林木幽勝之處，縱步而行。 忽遠(yuǎn)遠(yuǎn)望見梅花底下，有一女子，豐神絕俗，綽約如仙。其衣外□ 翠袖，內(nèi)襯朱襦，若往若來，徜徉于花畔。 煮鶴生緩緩跡之，恍惚聞其嘆息聲。 及近前數(shù)武，只見清風(fēng)驟起，吹下一地梅花香雪，而美人已不知所適矣。 煮鶴生不勝詫異曰：“斯豈小青娘之艷魄也耶?！彼旎刂链校掷m(xù)二章云： 梅花嘗伴月徘徊，月泣花啼千載哀。 夜半巖前風(fēng)動竹，分明空里佩環(huán)來。 其二 不須惆悵恨東風(fēng)，玉折蘭摧自古同。 昨夜西冷看明月，香魂猶在亂梅中。 自后名流韻士，紛紛吊挽。無非憐其才，而傷其命薄。篇什頗多，不能備錄。

相關(guān)悼念

《女才子書》中小青卷雪廬主人曰：千百年來，艷女、才女、怨女，未有一人如小青者。這樣的小青怎么會不引起眾多人的懷念呢。

云間有一煮鶴生者，落魄不羈，頗工吟詠，嘗于春日薄游武林，泊舟于孤山石畔。尋至小青葬處，但見一冢草土，四壁煙蘿，徘徊感愴，立賦二絕以吊之，其詩云：

其一

羅衫點點淚痕鮮，照水徒看影自憐。

不逐求凰來月下，冰心爭似步飛煙。

其二

哮聲狺語不堪聆，竟使紅顏冢中青。

可惜幽窗寒雨夜，更無人讀《牡丹亭》。

是夜月明如晝，煙景空蒙，煮鶴生小飲數(shù)杯，即命艤舟登岸，只檢林木幽勝之處，縱步而行。

忽遠(yuǎn)遠(yuǎn)望見梅花底下，有一女子，豐神絕俗，綽約如仙。其衣外□　翠袖，內(nèi)襯朱襦，若往若來，徜徉于花畔。

煮鶴生緩緩跡之，恍惚聞其嘆息聲。

及近前數(shù)武，只見清風(fēng)驟起，吹下一地梅花香雪，而美人已不知所適矣。

煮鶴生不勝詫異曰：“斯豈小青娘之艷魄也耶?！彼旎刂链?，又續(xù)二章云：

梅花嘗伴月徘徊，月泣花啼千載哀。

夜半巖前風(fēng)動竹，分明空里佩環(huán)來。

其二

不須惆悵恨東風(fēng)，玉折蘭摧自古同。

昨夜西冷看明月，香魂猶在亂梅中。

自后名流韻士，紛紛吊挽。無非憐其才，而傷其命薄。篇什頗多，不能備錄。

相關(guān)傳說

《醋葫蘆》為中國古代十大禁書之一，其中到了結(jié)尾的地方都氏因妒而在地府受審時，波斯達(dá)那尊者想為其說情，因此翻閱歷代妒婦案宗，其中一條便是小青告：

一起風(fēng)流未盡事小青告審得馮二、茍氏，一系村鄙賤夫，一系囂頑蠢婦。以蕞爾之銅臭，得糟餐溺飲于人世者幸矣。乃妄想青娥，浪揮白鏹，娶小青于廣陵，陷為側(cè)室。當(dāng)想福分無多，日夕燒香拜禮，少懺平生之僥幸，尤恨遲耳，豈得反肆驢肝，輕鍛鳳翥，使接輿有德衰之嘆，明妃無返漢之期！茍氏因之，得以大張妒檄，廣樹雌旌，揉碎嬌花之瓣，削殘方竹之棱，焚詩毀像，凌爍百般，彼裊裊者已灰飛矣，吾昭昭者能煙滅哉？首以茍氏，去其“艸”而傍“犭”，從以馮二，增其“慮”而減“ン”。小青天命不辰，有才無偶，既列散仙，勿生怨望。

里面提到小青死后得天見憐位列散仙，而馮、荀二人輪回做狗做馬。豈不快哉！

從此也能看出當(dāng)時人對小青的憐惜，因此杜撰這一情節(jié)，到也可以快慰一下青粉們。

遺留詩詞

現(xiàn)馮小青所做詩詞較大部分都遺失了，僅有一小部分被遺留下來。

《絕句》九首

絕句一：

春衫血淚點輕紗，吹入林逋處士家。

嶺上梅花三百樹，一時應(yīng)變杜鵑花。

絕句二：

新妝竟與畫圖爭，知是昭陽第幾名？

瘦影自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

絕句三：

何處雙禽集畫欄，朱朱翠翠似青鸞。

如今幾個憐文彩，也向西風(fēng)斗羽翰。

絕句四：

脈脈溶溶滟滟波，芙蓉睡醒欲如何？

妾映鏡中花映水，不知秋思落誰多？

絕句五：

盈盈金谷女班頭，一曲驪歌眾伎收。

直得樓前身一死，季倫原是解風(fēng)流。

絕句六：

鄉(xiāng)心不畏兩峰高，昨夜慈親入夢遙。

見說浙江潮有信，浙潮爭似廣陵潮。

絕句七：

稽首慈云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天。

愿將一滴楊枝水，灑作人間并蒂蓮。

絕句八：

西泠芳草綺粼粼，內(nèi)信傳來喚踏青。

杯酒自澆蘇小墓，可知妾是意中人。

《古詩》

雪意閣云云不流，舊云正壓新云頭。

來顛顛筆落窗外，松嵐秀處當(dāng)我樓。

垂簾只愁好景少，卷簾又怕風(fēng)繚繞。

簾卷簾垂底事難，不情不緒誰能曉。

《寄楊夫人詩》

百結(jié)回腸寫淚痕，重來惟有舊朱門。

夕陽一片桃花影，知是亭亭倩女魂。

冷雨幽窗不可聽，

挑燈閑看《牡丹亭》。

人間亦有癡于我，

豈獨傷心是小青！

——《讀牡丹亭絕句》

文姬遠(yuǎn)嫁昭君塞，小青又續(xù)風(fēng)流債。也虧一陣黑罡風(fēng)，火輪下，抽身快，單單零零清涼界。

原不是鴛鴦一派，休猜做相思一概。自思自解自商量，心可在，魂可在，著衫又捻裙雙帶。

——《天仙子》

全文

雪廬主人曰：千百年來，艷女、才女、怨女，未有一人如小青者。臨邛、章臺，艷矣才矣，而不怨。綠珠、小玉，亦艷矣才矣，而歡極憾終，要亦怨其所不必怨。孰與姬之托根失所，闃寂自如，或諷之去終不去，竟以怨死乎！

姬之前身似屈平，馮生之前身似楚懷王，妒婦之前身似上官大夫、令尹子蘭。楚懷之莽也，上官、令尹之陰賊也，桂中之蠹，生則俱生。姬病益苦，益明妝靚衣，又似當(dāng)年汩羅將沉，猶餐英而紉蕙也。

太史公曰：“以彼才游諸國，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编?，斯三閭之為三閭，亦小青之為小青歟！三閭求知己於世人，不得，而索之云中之湘君。湘君女子也，因想輪結(jié)，還現(xiàn)女子身而為小青。

小青求知己于世人，不得，而問之水中之影。夫太白舉杯邀月，對影三人，惟太白之影可與太白對，小青之影可與小青語耶！讀其詩，至“瘦影自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淚亦不能為之墮，心亦不能為之哀也。

煙水散人曰：紅顏薄命，自古皆然。環(huán)佩空歸，留青莎于絕塞；陽臺擅嬖，織錦字於回文。其怨可謂深矣！然予謂小青之怨更有甚焉。蓋狂童匪匹不亞□□，獅子揚(yáng)威豈同黃里，而能寂處孤山，托芳懷于素萼，怨固堪憐，貞尤可取。此艷質(zhì)香魂，羞見墜樓之句，不得為非煙而寬詠也。予嘗于雨窗燈下讀其詩，而為之撫掌稱幸。夫史遷不被腐刑，則《史記》可以不作。姬若得其所歸，則已合歡金屋，調(diào)笑鴛房，又何能苦思抒怨，而有零珠殘玉，如十二章之詩，猶在人口耳間耶！美人兮美人，不知為暮雨兮為朝云。芳徽莫忘，彤管無愧。

集小青為第一。

明朝歷昌（萬歷、泰昌）間，杭州有一馮生者，豪公子也。嘗慕揚(yáng)州為天下第一名郡，泛棹往游。遂托媒嫗，買一小青為妾。

青與生同姓，名喚玄玄。夙根穎異，姣美絕倫。當(dāng)十歲時，遇一老尼，授以《心經(jīng)》一卷。小青才讀數(shù)遍，即能了了，復(fù)之不失一字。

老尼曰：“此兒雖然敏慧，但惜福薄。愿乞與我作為弟子。設(shè)或不肯，切不可令其識字，方有三十年之壽?！?/p>

家人以為妄，怒而叱之。其母本系女塾師，故小青得以相隨就學(xué)。

所往之家，都是名閨宦室，遂能工習(xí)詩詞，妙解音律。且江都故佳麗地也，每當(dāng)諸閨秀云集之時，茗戰(zhàn)手語，談笑紛然。小青偏能隨機(jī)酬答，出人意表，因此人人喜愛，惟恐小青不肯少留。雖則素閑儀范，而風(fēng)情逸絕，綽約自好，其天性也。

及年十六，其母貪得金帛，遂不及詳訪清濁，即以小青許嫁馮生。

小青一見馮生之狀，嘈唼戚施，憨跳不韻，不覺淚如雨下，慘然嘆息曰：“我命休矣！”小青之怨自此始。

及隨生至杭，其婦更加妒悍，一聞娶妾，吼聲如雷，含怒而出。只見小青黛眉不展，容光黯淡，裊裊然恰似迎煙芍藥。婦自上至下把小青仔細(xì)看了一會，但冷笑曰：“標(biāo)致！標(biāo)致！”

小青回鬟掩淚，愈加憤懣，然已是籠中鸚鵡，只得曲意承順，而婦妒嫉之念不能少解。

婦有戚屬楊夫人者，才而賢淑，嘗就小青學(xué)棋，絕憐愛之。偶談及婦之奇妒處，不覺嘆息曰：“我觀汝女工諸技，色色皆精，奈何墮落在羅剎國內(nèi)。我思欲脫子火坑，子能從我作筆硯友乎？”

小青斂容起謝曰：“多蒙夫人愛同親女，賤妾豈不知感，所恨命如一葉，與死為鄰，只怕此生無由侍奉！”語未畢，忽值婦至，遂各散去。

一日，春光明媚，楊夫人邀婦泛湖，并拉小青隨往。船到斷橋，俱登岸閑步，婦與夫人攜手立于垂楊之下。

小青獨至蘇小墓邊，取酒澆奠，低低口占一詩曰：

西陵芳草騎轔轔，內(nèi)信傳來喚踏春。

杯酒自澆蘇小墓，可知妾是意中人。

時小青出居湖上未歸，故有“內(nèi)信傳來”之句。當(dāng)下徘徊，閑看了一會，即命肩輿由岳墳而行，及至天竺，小青拜祝已畢，又默占一絕云：

稽首慈云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天。

愿為一滴楊枝水，灑作人間并蒂蓮。

婦向前禮畢，顧謂夫人曰：“我聞西方佛無量，而世多專禮大士，這是何故？”

楊夫人未及答，小青應(yīng)曰：“只為菩薩能慈悲耳。”婦知諷己，便笑曰：“是了，是了，我當(dāng)慈悲汝?！?/p>

既而舍輿登舫，蕩槳中流。只見兩堤間花柔草嫩，有許多艷服少年，挾彈馳騎，往來游冶。同船諸女伴，卷簾憑檻，笑語喧嘩，倏東倏西，指點謔躍。而小青淡然凝坐，絕無輕佻之容。

既而飲至半酣，楊夫人數(shù)取巨觴觴婦，婦已醉，徐語小青曰：“船有樓，汝可伴我一登。”

比及登樓遠(yuǎn)眺，久之，撫小青之背，而附耳低言曰：“你看遠(yuǎn)山橫黛，煙水空蒙，好光景可惜，汝何自苦。豈不聞?wù)屡_柳，亦嘗倚紅樓，而盼韓郎走馬，汝乃作蒲團(tuán)空觀耶！”

小青曰：“賈平章劍鋒可畏也！”夫人笑曰：“汝誤矣，平章劍鈍，女平章乃利害耳。”

居頃之，顧左右寂無人，楊夫人又從容諷曰：“觀子豐神絕世，才韻無雙，我雖非女俠，力能為汝定籌。適間所言章臺柳故事，汝乃會心人，豈不領(lǐng)悟。今世豈少一韓君平，汝何為緘愁含怨，自苦如此。且彼視汝之去，如拔一眼中釘耳。縱能容妝，汝遂向黨將軍帳下作羔酒侍兒乎？”

小青謝曰：“夫人休矣！吾幼時曾夢手折一花，隨風(fēng)片片著水，命止此矣！夙業(yè)未了，又生他想，彼冥曹姻緣簿，非吾如意珠，徒供群口畫描耳。”

夫人嘆曰：“子言亦是，吾不子強(qiáng)。雖然，好自愛，彼或好言語，或以飲食啖汝，汝乃更可慮。即旦夕所需，應(yīng)用物件，只需告我?！?/p>

遂相顧泣下沾衣，惟恐他婢竊聽，徐拭淚還坐，尋別去。楊夫人每向宗戚語之，聞?wù)吣凰岜窃啤?/p>

居無何，婦妒益深，乃徙小青于孤山別業(yè)告誡曰：“非我命而郎至，不得入。非我命而郎之手札至，亦不得入?！?/p>

小青既到孤山，暗自念，彼置我于閑僻之地，必然密伺短長，借莫須有事魚肉我。以故深自斂戢。

山在蘇公堤畔，乃林和靖之故址。梅畦竹徑，一水千峰，雖幸狺語得離，耳目清逸，然當(dāng)夢回孤枕，聽野寺之鐘聲；煙染長堤，望疏林之夕照，又未嘗不黯然下淚也。因書一絕，以寄其幽怨云：

春衫血淚點輕紗，吹入林逋處士家。

嶺上梅花三百樹，一時應(yīng)變杜鵑花。

小青之怨自此益深，而其幽憤之懷俱托之詩。或作小詞，又好與影語?；蛐标柣H，煙空水清，輒臨池自照，對影絮絮如問答，婢輩窺視則不復(fù)爾，但微見眉痕慘然，似有泣意。

一日，早起梳妝畢后，獨自步至池邊，臨波照影。徙倚之間，忽又呼影而言曰：“汝亦是薄命小青乎？我雖知汝，汝豈相憐，假使我赍恨而死，汝豈能因我而現(xiàn)形耶！”

喃喃了一會，復(fù)又笑曰：“狂且濁嫗，無辱知我，若得與汝作水中清友，我來汝現(xiàn)，我去汝隱，汝非我不親，我尋汝而至，洵足以相數(shù)晨夕，而可以無愁岑寂矣?！?/p>

正在躊躇之際，忽聞婢女尋喚，遂回至臥內(nèi)，即事題詩一章曰：

新妝竟與畫圖爭，知在昭陽第幾名。

瘦影自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

又一夕，風(fēng)雨瀟瀟，梵鐘初動，四顧悄然，乃于書卷中撿出一帙《牡丹亭》，挑燈細(xì)玩。

及讀至 “尋夢”、“冥會”諸出，不覺低首沉吟，廢卷而嘆曰：“我只道感春興怨，只一小青。豈知癡情綺債，先有一個麗娘。然夢而死，死而生，一意纏綿，三年冰骨，而竟得夢中之人作偶。梅耶柳耶，豈今世果有其人耶！我徒問水中之影，汝真得夢里之人，是則薄命，良緣相去殊遠(yuǎn)?！?/p>

言訖泫然泣下?；仡櫴替揪阋咽鞂嫞煸P賦成一絕云：

冷雨幽窗不可聆，挑燈閑看牡丹亭。

人間亦有癡于我，豈獨傷心是小青。

時已夜半，但聞雨聲淅淅，亂灑芭蕉；風(fēng)響蕭疏，斜敲窗紙；孤燈明滅，香冷云屏。而愁心耿耿，至?xí)圆荒艹擅隆?/p>

于時，楊夫人之女小六娘，染病而歿，夫人又欲從宦遠(yuǎn)方，小青遂因吊奠，即與夫人言別。一叩靈車，淚如泉涌，遂以卮酒奠畢，與夫人握手綢繆，備敘別后衷曲。

夫人因女夭亡，見了小青，倍加憐愛。小青又以夫人遠(yuǎn)去，轉(zhuǎn)覺唏噓。盤桓數(shù)日，遂與婦一同送出北關(guān)，灑淚而別。

自從夫人去后，無與同調(diào)，遂郁郁成疾，歲余益深。其婦每命醫(yī)來看視，仍遣女婢以藥送至。小青佯為感謝，俟婢退出，將藥傾擲床頭，笑曰：“吾固不愿生，亦當(dāng)以凈體皈依，作劉安雞犬，豈汝一杯鴆所能斷送乎！”

然病益沉重，水粒俱絕，每日只飲梨汁一小盅許。然益明妝冶服，未嘗草草梳裹，或擁襆欹坐，或呼琵琶婦唱肓詞消遣。雖數(shù)暈數(shù)醒，終不蓬首偃臥也。

忽一日，語老嫗曰：“可為我傳語冤業(yè)郎，覓一良畫師來?！?/p>

有頃，師至，即命寫照。寫畢，攬鏡細(xì)視曰：“得吾形似矣，猶未盡我神也，姑置之?！?/p>

畫師遂又凝神極巧，重寫一圖。小青又注目熟視曰：“神是矣，而豐態(tài)未流動也，得非見我目端手莊故爾。”矜持如此，乃令置之。

復(fù)命捉筆于旁，而自與老嫗指顧語笑，或扇茶鐺，或檢書帙，或自整衣褶，或代調(diào)丹碧諸色，縱其想會。須臾圖成，果極妖纖之致，笑曰：“可矣！”

畫師去后，取圖張供榻前，焚香設(shè)梨酒而奠之，曰：“小青，小青，此中豈有汝緣分耶！”遂命侍婢捧過筆硯，為書以寄楊夫人，其書曰：

玄玄頭瀝血，致啟于夫人臺座下：關(guān)頭祖帳，迥隔人天；官舍良辰，當(dāng)非寂度，馳情感往，瞻睇慈云；分燠噓寒，如依膝下。糜身百體，未足云酬。姊姊姨姨，別來無恙。

猶憶元夜南樓，看燈諧謔，姨指畫屏中一憑欄女曰：“是妖嬈兒，倚風(fēng)獨盼，恍惚有思，當(dāng)是阿青?！辨嘈χ敢患г唬骸按藞?zhí)拂狡鬟，偷近郎側(cè)，將無似姊？”于時角彩尋歡，纏綿徹曙。

寧復(fù)知風(fēng)流云散，遂有如今乎！往者仙槎北渡，斷梗南樓，狺語哮聲，日焉三至。漸乃微辭含吐，亦如尊旨云云。竊揆鄙衷，未見其可。

夫屠肆菩心，餓貍悲鼠，此直供其換馬，不敢辱以當(dāng)壚。去則弱絮風(fēng)中，住則幽蘭霜里，蘭因絮果，現(xiàn)業(yè)誰深，若便祝發(fā)空門，洗妝浣慮，而艷思綺語，觸緒紛來，正恐蓮性雖胎，荷絲難殺，又未易言此也。

乃至遠(yuǎn)笛哀秋，孤燈聽雨，雨殘笛歇，謖謖松聲。羅衣壓肌，鏡無乾影，朝淚鏡潮，夕淚鏡汐。今茲雞骨，殆復(fù)難支，痰灼肺然，見粒而嘔。錯情易意，悅憎不馴，老母娣弟，天涯問絕。嗟乎！未知生樂，焉知死悲，憾促歡淹，無乃非達(dá)。

妾少受天穎，機(jī)警靈速，豐茲嗇彼，理詎能雙！然而神爽有期，故未應(yīng)寂寂也。至其淪忽，亦匪自今。結(jié)縭以來，有宵靡旦，夜臺滋味，諒不殊斯。何必“紫玉成煙，白花飛蝶”，乃謂之死哉！

或軒車南返，駐節(jié)維揚(yáng)，老母惠存，如妾之受。阿秦可念，幸終垂憫。

疇昔珍贈，悉令見殉，寶鈿繡衣，福星所賜，可以超輪消劫耳。然小六娘先期相俟，不憂無伴。附呈一絕，亦是鳥死鳴哀。其詩集小像，托陳媼好藏，覓使馳寄。身不自保，何有于零膏冷翠乎！他時放船堤畔，探梅山中，開我西閣門，坐我綠蔭床，仿生平于響像，見空幃之寂□ ，是耶非耶！其人斯在！

嗟乎夫人，明冥異路，永從此辭；玉腕珠顏，行就塵土。興思及此，慟也何如？玄玄叩首，叩首，上楮。末又有絕句一首曰：

百結(jié)回腸寫淚痕，重來惟有舊朱門。

夕陽一片桃花影，知是亭亭倩女魂。

寫畢，擲筆于地，撫幾淚下，潸潸如雨，一慟而絕，年僅十八耳。

直至傍晚，馮生始踉蹌而來，披帷一視，只見容光藻逸，衣態(tài)鮮好，如生前無病時。不覺長號頓足，嘔血升余。

徐撿得詩稿一卷，遺像一幅，并寄楊夫人一緘。啟視之，敘致惋痛，馮生哀呼曰：“吾負(fù)汝，吾負(fù)汝?！?/p>

婦聞，怒甚，趨索圖。乃匿過第三幅，而偽以第一圖進(jìn)，立焚之。又索詩卷，亦焚之。及再撿草稿，業(yè)已散失無存。

惟小青臨卒時，嘗取花鈿數(shù)件贈嫗之小女，襯以二紙，正其詩稿，并前所載，得十絕句、一詞、一古詩，共十二篇耳。

時有劉無夢者，素滑稽，與馮生相狎甚厚。嘗過別業(yè)，于小青臥處拾得殘箋數(shù)寸，乃《南鄉(xiāng)子》詞而不全，僅得三句云：“數(shù)盡懨懨深夜雨，無多，也只得一半功夫?！崩钜装布袩o此情語也。其詩雖極凄惋，不失氣骨，使與楊太史夫人唱和，殆難伯仲。雖全稿不傳，要之徑寸珊瑚，更自憐惜耳！

劉無夢又嘗獲見第二圖，娟娟楚楚，如秋海棠花。其衣里朱外翠，秀艷有文士韻，然猶是副本，即青所謂“神已是，而豐態(tài)未流動”者。但不知第三幅更復(fù)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