皚如山上雪⑵,皎若云間月⑶。
聞君有兩意⑷,故來相決絕⑸。
今日斗酒會⑹,明旦溝水頭。
躞蹀御溝上⑺,溝水東西流。
凄凄復(fù)凄凄⑻,嫁娶不須啼。
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竹竿何嫋嫋⑼,魚尾何簁簁⑽!
男兒重意氣⑾,何用錢刀為⑿!
⑴白頭吟:樂府《相和歌辭·楚調(diào)曲》調(diào)名,后世多用此調(diào)寫婦女的被遺棄。
⑵皚:潔白。
⑶皎:白而亮。
⑷兩意:猶“二心”(和下文“一心”相對),指情變。
⑸決絕:斷絕。
⑹斗:盛酒的器具。
⑺躞蹀(xiè dié):走貌。御溝:流經(jīng)御苑或環(huán)繞宮墻的溝。
⑻凄凄:悲傷狀。
⑼竹竿:指釣竿。嫋嫋:同“裊裊”,動搖貌。一說柔弱貌。
⑽簁(shāi)簁:形容魚尾像濡濕的羽毛。在中國歌謠里釣魚是男女求偶的象征隱語。這里用隱語表示男女相愛的幸福。
⑾意氣:這里指感情、恩義。
⑿錢刀:古時的錢有鑄成馬刀形的,叫做刀錢。所以錢又稱為錢刀。
潔白猶如山上雪,純潔就像云間月。
聽說你已生二心,所以來與你決絕。
今日相會飲斗酒,明日溝邊兩分別。
小步徘徊御溝上,溝水東西在流淌。
孤寂凄涼又悲傷,我嫁你娶莫哭嚷。
只愿誠得一人心,白頭到老不相忘。
竹竿柔弱有多長,魚尾搖動多歡暢!
男兒本應(yīng)重情義,為何恃富將我忘?
據(jù)《西京雜記》卷三記載卓文君作《白頭吟》。相傳卓文君十七歲便守寡。司馬相如一曲《鳳求凰》多情而又大膽的表白,讓她一聽傾心,一見鐘情。他們的愛情遭到了卓父的強烈阻撓。作者憑著自己對愛情的憧憬和對幸福的追求,毅然逃出了卓府,與深愛之人私奔??墒撬抉R相如卻讓作者失望了。當他在事業(yè)上略顯鋒芒之后,久居京城,產(chǎn)生了納妾之意,準備娶茂陵的一個女子為妾。于是卓文君作此《白頭吟》,表達她對愛情的執(zhí)著和向往,以及一個女子獨特的堅定和堅韌。
這首詩塑造了一位個性鮮明的棄婦形象。全詩每四句構(gòu)成一個意群。詩意遞進,穩(wěn)當而有規(guī)律。大致又可分為兩個部分。“溝水東西流”以前敘述女子與男子相決絕的場景,“凄凄復(fù)凄凄”以下寫她由自己愛情生活經(jīng)歷的曲折引出對女子要怎樣的擇偶標準的一種認識。這兩部分內(nèi)容有機的結(jié)合在一起,不僅為讀者完整的塑造了一個容貌窈窕美麗,性格似柔實剛的,感情豐富真摯的女子形象,還給涉世未深的女子奉獻了切實,深刻,有益的生活誨語。敘事性與教誨性相結(jié)合成了此詩的一個明顯的特點。
開頭四句是全詩故事的開端。頭兩句含有兩個意思,一是女主人公用以比喻和自白她的愛情的純潔,二是她用潔白的雪,清亮的月來形容自己的美貌。它們是一篇的起興。言男女愛情應(yīng)該是純潔無瑕的,猶如高山的白雪那樣一塵不染;應(yīng)該是光明永恒的,好似云間的月亮皎皎長在。這不僅是一般人情物理的美好象征,也當是女主人公與其丈夫當初信誓旦旦的見證。誠如清人王堯衢云:“如雪之潔,如月之明,喻昔日信誓之明也。”但也有解為“以‘山上雪’,‘云間月’之易消易蔽,比起有兩意人。”意亦可通。細玩詩意,解為反面起興,欲抑先揚,似更覺有味。接著二句突轉(zhuǎn)?!坝袃梢狻?,既與首二句“雪”“月”相乖,構(gòu)成轉(zhuǎn)折,又與下文“一心人”相反,形成對比,前后照應(yīng)自然,而譴責之意亦彰,揭示出全詩的決絕之旨。
“今日”以下四句寫兩人告別歡日,決絕于御溝之上?!敖袢铡薄懊鞯笔菫榱俗非笤姼璞硎錾鷦硬胚x用的措辭,如果把“明旦”句理解為“明天就可在溝邊分手”,不免過于拘泥字句的意思,反而失去了詩人的真意。此句承上正面寫決絕之辭。“東西流”以渠水分岔而流喻各奔東西;或解作偏義復(fù)詞,形容愛情如溝水東流,一去不復(fù)返了,義亦可通。
“凄凄”四句忽一筆宕開,言一般女子出嫁,總是悲傷而又悲傷地啼哭,其實這是大可不必的;只要嫁得一個情意專一的男子,白頭偕老,永不分離,就算很幸福了。言外之意,自己今日遭到遺棄才最堪凄慘悲傷,這是初嫁女子無法體會到的滋味。作者泛言他人而暗含自己,辭意婉約而又見頓挫;已臨決絕而猶望男方轉(zhuǎn)變,感情沉痛而不失溫厚。
結(jié)尾四句,復(fù)用兩喻,說明愛情應(yīng)以雙方意氣相投為基礎(chǔ),若靠金錢關(guān)系,則終難持久,點破前文忽有“兩意”的原故。以魚竿的柔長輕盈擺動和魚尾的滋潤鮮活,比喻男女求偶,兩情歡洽?!对娊?jīng)》這類比興較多,如《衛(wèi)風·竹竿》:“籊籊竹竿,以釣于淇;豈不爾思,遠莫致之?!薄睹珎鳌罚骸搬炓缘敏~,如婦人待禮以成為室家。”但此處聯(lián)下文之意,似又隱含愛情若不以意(義)氣相知,僅以香餌誘魚上鉤,恰似只靠金錢引誘,那愛情是靠不住的。故清人朱嘉微曰:“何以得魚?須芳其餌。若一心人意氣自合,何須芳餌為!”(《樂府廣序》)結(jié)句點破男子“有兩意”是因為金錢關(guān)系。
最后八句是女主人公的人生經(jīng)驗之談,它們好似一組格言,給人們有益的教誨。她自己從這場生活的變故中悟到了愛情的真諦,兩性結(jié)合的幸福絕不是建筑在金錢上面的,而是需要真心相愛?!澳袃褐亓x氣,何用錢刀為!”這從男子的角度說,意謂假如真的懷有深重的情義,又何必炫耀金錢,靠它來吸引異性;從女子的方面說,意謂她們擇偶千萬不能把金錢當作首要的條件,男人的情意如何才是最重要的。
明代徐師曾:“其格韻不凡,托意婉切,殊可諷詠。后世多有擬作,方其簡古,未有能過之者?!保ā稑犯鞅妗罚?/p>
明代陸時雍:“文君驕怨,《白頭吟》意氣悍然決裂殆盡?!傅靡恍娜耍最^不相離’,此身已久屬長卿,顧安所得而誓不離耶?魚不受餌,竿長何為?‘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似誚長卿富易妻也。”(丁福?!稘h詩菁華錄箋注》)
清初陳祚明:“明作決絕語,然語語有冀望之情焉,何其善立言也!錢刀以比顏色,將意氣二字責之?!保ǘ「1!稘h詩菁華錄箋注》)
清初王夫之:“亦雅亦宕,樂府絕唱?!刂^漢人樂府不及三百篇,亦紙窗下眼孔耳。屢興不厭,天才,欲比文園之賦心?!保ā豆旁娫u選》卷一)
清代張玉榖:“凄凄四句,蓋終冀其變兩意為一心,而白頭相守也。妙在從人家嫁娶時凄凄啼哭,憑空指點一婦人同有之愿,不著己身說而己身已在里許。用筆能于占身分中,含得勾留之意,最為靈警?!保ā豆旁娰p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