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暝(míng):日落,天色將晚。
空山:空曠,空寂的山野。新:剛剛。
清泉石上流:寫的正是雨后的景色。
竹喧:竹林中笑語喧嘩。喧,喧嘩,這里指竹葉發(fā)出沙沙聲響。浣(huàn)女:洗衣服的姑娘。浣:洗滌衣物。
隨意:任憑。春芳:春天的花草。歇:消散,消失。
王孫:原指貴族子弟,后來也泛指隱居的人。此處實亦自指。留:居。此句反用淮南小山《招隱士》:“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久留”之意,反映出無可無不可的襟懷。
空曠的群山沐浴了一場新雨,夜晚降臨使人感到已是初秋。
皎皎明月從松隙間灑下清光,清清泉水在山石上淙淙淌流。
竹林喧響知是洗衣姑娘歸來,蓮葉輕搖想是上游蕩下輕舟。
春日的芳菲不妨任隨它消歇,秋天的山中王孫自可以久留。
這首詩描繪的是清秋薄暮雨后初晴時的山村圖景,當作于王維隱居終南山下輞川別業(yè)時,此時已是“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終南別業(yè)》)的后期了。開元二十四年(736),唐玄宗時期最后一個開明的宰相張九齡被李林甫等排擠罷官,朝政日趨昏暗,王維的政治熱情冷卻下來,對政治抱著消極的態(tài)度。開元二十八年(740)后,他終南山構筑了別墅,過著半官半隱的生活,此詩即作于這個時期。
王維,唐代詩人。字摩詰。原籍祁(今屬山西),其父遷居蒲州(治今山西永濟西),遂為河東人。開元進士。累官至給事中。安祿山叛軍陷長安時曾受職,亂平后,降為太子中允。后官至尚書右丞,故亦稱王右丞。晚年居藍田輞川,過著亦官亦隱的優(yōu)游生活。詩與孟浩然齊名,并稱“王孟”。前期寫過一些以邊塞題材的詩篇,但其作品最主要的則為山水詩,通過田園山水的描繪,宣揚隱士生活和佛教禪理;體物精細,狀寫傳神,有獨特成就。兼通音樂,工書畫,有《王右丞集》。
這首詩為山水名篇,寫初秋時節(jié)山居所見雨后黃昏的景色,于詩情畫意之中寄托著詩人高潔的情懷和對理想境界的追求。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痹娭忻鞔_寫有浣女漁舟,詩人卻下筆說是“空山”。這是因為山中樹木繁茂,掩蓋了人們活動的痕跡,正所謂“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鹿柴》)。由于這里人跡罕至,“峽里誰知有人事,世中遙望空云山”(《桃源行》),自然不知山中有人來了?!翱丈健眱勺贮c出此外有如世外桃源,山雨初霽,萬物為之一新,又是初秋的傍晚,空氣之清新,景色之美妙,可以想見。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碧焐殃裕瑓s有皓月當空;群芳已謝,卻有青松如蓋。山泉清冽,淙淙流瀉于山石之上,有如一條潔白無瑕的素練,在月光下閃閃發(fā)光,生動表現了幽清明凈的自然美。王維的《濟上四賢詠》曾經贊嘆兩位賢士的高尚情操,謂其“息陰無惡木,飲水必清源”。詩人自己也是這種心志高潔的人,他曾說:“寧息野樹林,寧飲澗水流,不用坐梁肉,崎嶇見王侯。”(《獻始興公》)這月下青松和石上清泉,正是他所追求的理想境界。這兩句寫景如畫,隨意灑脫,毫不著力。像這樣又動人又自然的寫景,達到了藝術上爐火純青的地步,的確非一般人所能學到。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敝窳掷飩鱽砹艘魂囮嚫杪曅φZ,那是一些天真無邪的姑娘洗罷衣服笑逐著歸來了;亭亭玉立的荷葉紛紛向兩旁披分,掀翻了無數珍珠般晶瑩的水珠,那是順流而下的漁舟劃破了荷塘月色的寧靜。在這青松明月之下,在這翠竹青蓮之中,生活著這樣無憂無慮、勤勞善良的人們。這純潔美好的生活圖景,反映了詩人過安靜純樸生活的理想,同時也從反面襯托出他對污濁官場的厭惡。這兩句寫的很有技巧,而用筆不露痕跡,使人不覺其巧。詩人先寫“竹喧”“蓮動”,因為浣女隱在竹林之中,漁舟被蓮葉遮蔽,起初未見,等到聽到竹林喧聲,看到蓮葉紛披,才發(fā)現浣女、蓮舟。這樣寫更富有真情實感,更富有詩意。
詩的中間兩聯同是寫景,而各有側重。頷聯側重寫物,以物芳而明志潔;頸聯側重寫人,以人和而望政通。同時,二者又互為補充,泉水、青松、翠竹、青蓮,可以說都是詩人高尚情操的寫照,都是詩人理想境界的環(huán)境烘托。
既然詩人是那樣地高潔,而他在那貌似“空山”之中又找到了一個稱心的世外桃源,所以就情不自禁地說:“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本來,《楚辭·招隱士》說:“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久留!”詩人的體會恰好相反,他覺得“山中”比“朝中”好,潔凈純樸,可以遠離官場而潔身自好,所以就決然歸隱了。
蘇軾稱贊王維的作品說:“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保ā稌υ懰{田煙雨圖》)《山居秋暝》就是一首“詩中有畫”的佳作。首先,詩中的面有構圖之美:畫面上有山有水,上部是晴空、朗月和隱約的山峰,中部是蒼勁的松林和林間的清泉、山石,下部是山腳的竹林和林邊的荷塘。天上的明月照著松林、清泉和山石,清泉流下山,流進荷塘,河邊洗衣歸來的女子,穿過竹林,走回山村。明月、流水和人物把三部分聯成一體,詩篇對之依次寫來,從容自然,又層次分明,構成一幅縱軸山水畫。其二,詩中有色彩之美,詩人善于用色彩渲染意境,他喜歡用青、綠、白諸色創(chuàng)造恬靜的意境,給人淡雅,清新的美感。此詩中的月、松、竹、荷、山石的主色是綠和白,整幅畫的青綠色的基調配得十分和諧、素雅,符合詩人隱居習靜的心境。另外,詩人對于動靜描寫的運用也很成功,自然界和人的活動既有動態(tài),也有靜景,詩人以動寫靜,把整個詩的境界反襯得更為幽靜。
這首詩一個重要的藝術手法,是以自然美來表現詩人的人格美和一種理想中的社會之美。表面看來,這首詩只是用“賦”的方法模山范水,對景物作細致感人的刻畫,實際上通篇都是比興。詩人通過對山水的描繪寄慨言志,含蘊豐富,耐人尋味。
劉辰翁《王孟詩評》:總無可點,自是好。
郭濬《增訂評注唐詩正聲》:郭云:色韻清絕。
鍾惺、譚元春《唐詩歸》:譚云:說偈(“明月”二句下)。鐘云:“竹暄”、“蓮動”細極!靜極!
唐汝詢《唐詩解》:雅淡中有致趣。結用楚辭化。
周珽《唐詩選脈會通評林》:月從松間照來,泉由石上流出,極清極淡,所謂洞口胡麻,非復俗指可染者?!颁脚薄ⅰ皾O舟”,秋晚情景;“歸”字、“下”字,句眼大妙;而“喧”、“動”二字屬之“竹”、“蓮”,更奇入神。
王夫之《唐詩評選》:凡使皆新,此右丞之似儲者。頷聯同用,力求切押。
黃生《唐詩矩》:尾聯見意格。右丞本從工麗入,晚歲加以平淡,遂到天成,如“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此非復食煙火人能道者。今人不察其漸老漸熟乃造平淡之故,一落筆便想作此等語,以為吾以王、孟為宗,其流弊可勝道哉!
范大士《歷代詩發(fā)》:天光工影,無復人工。
王士禎《唐賢三昧集箋注》:寫景太多,非其至者。顧云:翻案“春草年年綠,王孫歸不歸”句,謂豈必春草思歸。“隨意”字著“秋”,“留”字著“山居”,澹適。
沈德潛《說詩晬語》:中二聯不宜純乎寫景。如“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景象雖工,詎為????
張謙宜《繭齋詩談》:“空山”兩句,起法高潔,帶得通篇俱好。
盧麰、王溥《聞鶴軒初盛唐近體讀本》:陳德公曰:三四極直置,而清寒欲溢,遂使起二句頓增生致,不見為率。五六加婉琢矣。評:三四佳在景耳,景佳則語雖率直,不傷于淺。然人人有此景。人人不能言之,以是知修辭之不可廢也。梅坤承曰:語語作致,三四是其自然本色。
張文蓀《唐賢清雅集》:語氣若不經意,看其結體下字何等老潔,切勿順口讀過。
劉文蔚《唐詩合選詳解》:王翼云曰:前是寫山居秋瞑之景,后入事言情,而不欲仕宦之意可見。
高步瀛《唐宋詩舉要》:隨意揮寫,得大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