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相送罷,日暮掩柴扉。
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
掩:關(guān)閉。柴扉:柴門,用荊條或樹枝編扎的簡陋的門。
明年:一作“年年”。
王孫:貴族的子孫,這里指送別的友人。
在深山中送走了好友,夕陽落下把柴門半掩。
春草到明年催生新綠,朋友啊你能不能回還?
王維,唐代詩人。字摩詰。原籍祁(今屬山西),其父遷居蒲州(治今山西永濟西),遂為河?xùn)|人。開元(唐玄宗年號,713—741)進(jìn)士。累官至給事中。安祿山叛軍陷長安時曾受職,亂平后,降為太子中允。后官至尚書右丞,故亦稱王右丞。晚年居藍(lán)田輞川,過著亦官亦隱的優(yōu)游生活。詩與孟浩然齊名,并稱“王孟”。前期寫過一些以邊塞題材的詩篇,但其作品最主要的則為山水詩,通過田園山水的描繪,宣揚隱士生活和佛教禪理;體物精細(xì),狀寫傳神,有獨特成就,兼通音樂,工書畫,有《王右丞集》。
這首《山中送別》詩,不寫離亭餞別的情景,而是匠心別運,選取了與一般送別詩全然不同的下筆著墨之點。
詩的首句“山中相送罷”,在一開頭就告訴讀者相送已罷,把送行時的話別場面、惜別情懷,用一個看似毫無感情色彩的“罷”字一筆帶過。這里,從相送到送罷,跳越了一段時間。而次句從白晝送走行人一下子寫到“日暮掩柴扉”,則又跳越了一段更長的時間。詩人在把生活接入詩篇時,剪去了在這段時間內(nèi)送行者的所感所想,都當(dāng)作暗場處理了。
第二句“日暮掩柴扉”,不寫與友人話別的情景,也不渲染分手之際的環(huán)境氣氛,而偏寫送走友人之后日暮掩上柴扉的舉動。對離別有體驗的人都知道,行人將去的片刻固然令人黯然魂消,但一種寂寞之感、悵惘之情往往在別后當(dāng)天的日暮時會變得更濃重、更稠密。在這離愁別恨最難排遣的時刻,要寫的東西也定必是千頭萬緒的;可是,詩只寫了一個“掩柴扉”的舉動。這是山居的人每天到日暮時都要做的極其平常的事情,看似與白晝送別并無關(guān)連。而詩人卻把這本來互不關(guān)連的兩件事連在了一起,使這本來天天重復(fù)的行動顯示出與往日不同的意味,從而寓別情于行間,見離愁于字里。使詩人感到一種寂寞與孤獨,自然會追憶友人的音容笑貌,眼前浮現(xiàn)友人在山中時朝夕相處的歡樂,同時,也一定會想象友人出山后的行蹤,而且更盼望友人早日歸來重聚。一句話,詩人身雖在柴扉之內(nèi),心卻在柴扉之外。但所有這些,詩人都沒有直接說出來,讓讀者自己從“掩柴扉”這一動作細(xì)節(jié)中體會。詩有“空白”,就耐人咀嚼。
詩的前兩句是陪襯,后兩句才是表現(xiàn)的主體。
詩的三、四兩句“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從《楚辭·招隱士》“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兩句化來。但賦是因游子久去而嘆其不歸,這兩句詩則在與行人分手的當(dāng)天就惟恐其久去不歸。
這兩句化用《楚辭·招隱士》句意,但一點也不使人感到是用典,而覺得是從詩人內(nèi)心深處自然流出的深情話語。這里用典不僅貼切,而且靈活,巧妙。《楚辭·招隱士》中的王孫是淹留山中,辭賦作者是要招其離開山中歸家,而王維詩卻反用其意,盼友人回到山中來;《楚辭·招隱士》是因游子久去而嘆其不歸,而王維詩是在與行人分手的當(dāng)天就惟恐其久去不歸;《楚辭·招隱士》用的是直接感嘆句,王維改用疑問語氣,所傳達(dá)的感情便微妙、豐富多了。
“歸不歸”,作為一句問話,照說應(yīng)當(dāng)在相別之際向行人提出,這里卻讓它在行人已去、日暮掩扉之時才浮上居人的心頭,成了一個并沒有問出口的懸念。這樣,所寫的就不是一句送別時照例要講的話,而是“相送罷”后內(nèi)心深情的流露,說明詩中人一直到日暮還為離思所籠罩,雖然剛剛分手,已盼其早日歸來,又怕其久不歸來了。前面說,從相送到送罷,從“相送罷”到“掩柴扉”,中間跳越了兩段時間;這里,在送別當(dāng)天的日暮時就想到來年的春草綠,而問那時歸不歸,這又是從當(dāng)前跳到未來,跳越的時間就更長了。“歸不歸”三字,有擔(dān)心、疑惑友人去而不歸,又有盼望友人明春歸來之意緒。在王維之前,南齊謝朓《酬王晉安》詩也用了《楚辭·招隱士》的句意,寫出了“春草秋更綠,公子未西歸”的句子。
第三句“春草明年綠”,有的本子作:“春草年年綠?!北容^之下,“春草明年綠”更為美妙。它是全篇詩的警句。有了這一句,描繪出了詩人在柴扉中想象的這一片春草的綠色,使整首詩有了色彩,有了畫意,有了象趣,而詩人盼望友人歸來同賞明春山色的深情,便有了借以寓托的鮮明美麗物象。“綠”字是詩眼,“明”字也妙。
這首送別詩,不寫離亭餞別的依依不舍,卻更進(jìn)一層寫冀望別后重聚。這是超出一般送別詩的所在。開頭隱去送別情景,以“送罷”落筆,繼而寫別后回家寂寞之情更濃更稠,為望其再來的題意作了鋪墊,于是想到春草再綠自有定期,離人回歸卻難一定。惜別之情,自在話外。意中有意,味外有味,真是匠心別運,高人一籌。
王維善于從生活中拾取看似平凡的素材,運用樸素、自然的語言,來顯示深厚、真摯的感情,令人神遠(yuǎn)。這首《山中送別》詩就是這樣的。
劉辰翁《王孟詩評》:占今斷腸,理不在多。
敖英《唐詩絕句類選》:只標(biāo)地寫情而不綴景。
李沂《唐詩援》:語似平淡,卻有無限感慨,藏而不露。
凌宏憲《唐詩廣選》:顧與新曰:翻用楚詞語意,脫胎換骨,更為深婉。
唐汝詢《唐詩解》:扉掩于暮,居人之離思方深;草綠有時,行子之歸期難必。
唐汝詢《匯編唐詩十集》:唐云:得漢魏和緩氣。
吳煊《唐賢三昧集箋注》:此種斷以不說盡為妙。結(jié)得有多少妙味。
宋顧樂《唐人萬首絕句選評》:翻弄騷語,刻意扣題。
俞陛云《詩境淺說續(xù)編》:所送別者,當(dāng)是馳騖功名之士,而非棲遲泉石之人,結(jié)句言“歸不歸”者,故作疑問之詞也。
林庚《唐詩綜論》:“年年”二字它原是一個流水的感覺,……它是說明時間的,而‘明’字則似乎是反時間的,歲月原如流水,而‘明’字卻讓它出現(xiàn)在一個照眼的感覺上。這便是詩歌語言的魅力,仿佛那春草就將綠得透明了,那么,王孫該怎么辦呢?春天的光輝與那勃勃的生氣,它乃是一切的開始之開始。而且世界上一切的消息原都不甘于寂寞,于是遂非柴扉所能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