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wù)f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dòng)許多愁。
武陵春:詞牌名。此詞在《詩詞雜俎本·漱玉詞》《類編草堂詩余》《匯選歷代名賢詞府全集》《文體明辨》《古今名媛匯詩》《詞的》《嘯余集》《古今女史》《古今詞統(tǒng)》《古今詩余醉》《歷城縣志》《花鏡雋聲》《見山亭古今詞選》《詩余神髓》《古今圖書集成》《同情詞集選》題作“春晚”,《彤管遺編》《彤管摘奇》《名媛璣雋》題作“暮春”,《詞學(xué)筌蹄》題作“春暮”,《詞匯》題作“春曉”,《詞鵠》調(diào)作“武陵春第二體”。趙萬里輯《漱玉詞》云:“至正本《草堂詩余》前集上如夢令后接引此闋,不注撰人。玩意境頗似李作,姑存之。”(案明成化本、荊聚本、陳鐘秀本、楊金本《草堂詩余》前集卷上,此首俱無撰人,與至正本同),《古今斷腸詞選》卷二又誤以此首為馬洪所作。
塵香:落花觸地,塵土也沾染上落花的香氣。花已盡:《詞譜》、清萬樹《詞律》作“春已盡”。
日晚:《花草粹編》作“日落”,《詞譜》、《詞匯》、清萬樹《詞律》作“日曉”。
物是人非:事物依舊在,人不似往昔了。三國曹丕《與朝歌令吳質(zhì)書》:“節(jié)同時(shí)異,物是人非,我勞如何?”宋賀鑄《雨中花》:“人非物是,半晌鸞腸易斷,寶勒空回。”
淚先:《彤管遺編》《彤管摘奇》作“淚珠”,沈際飛《本草堂詩余》注:“一作珠,誤”?!冻绲潥v城縣志》作“欲淚先流”,誤刪“語”字。
聞?wù)f:清葉申薌輯《天籟軒詞選》作“聞道”。雙溪:水名,在浙江金華,是唐宋時(shí)有名的風(fēng)光佳麗的游覽勝地。有東港、南港兩水匯于金華城南,故曰“雙溪”?!墩憬ㄖ尽肪硎摺渡酱ň拧芬睹麆僦尽罚骸半p溪,在(金華)城南,一曰東港,一曰南港。東港源出東陽縣大盆山,經(jīng)義烏西行入縣境,又匯慈溪、白溪、玉泉溪、坦溪、赤松溪,經(jīng)石碕巖下,與南港會。南港源出縉云黃碧山,經(jīng)永康、義烏入縣境,又合松溪、梅溪水,繞屏山西北行,與東港會與城下,故名?!贝荷泻茫好鞒堂魃戚嫛秶[余譜》作“春向好”。
也擬:也想、也打算。宋姜夔《點(diǎn)絳唇》:“第四橋邊,擬共天隨住?!毙翖壖病睹~兒》:“長門事,準(zhǔn)擬佳期又誤?!睌M,準(zhǔn)備、打算。輕舟:《匯選歷代名賢詞府》、清陸昶《歷朝名媛詩詞》作“扁舟”。
舴(zé)艋(měng)舟:小船,兩頭尖如蚱蜢。舴艋,小舟也,見《玉篇》及《廣韻》?!啊端囄念惥邸肪砥咭弧つ铣巍对纹鹁幼ⅰ罚骸坝嘁α詈午阒熳髌綘?,乘船舴艋一艘,精麗過常?!碧茝堉竞汀稘O夫》詞:“釣臺漁父褐為裘,兩兩三三舴艋舟”,又“霅溪灣里釣魚翁,舴艋為家西復(fù)東?!彼巍督饖Y集·黃鐘宮·漁夫詞(十五首)》:“舴艋為家無姓名,胡蘆中有甕頭青。”元吳鎮(zhèn)《漁夫》詞:“舴艋為舟力幾多。江頭云雨半相和?!?/p>
載:清萬樹《詞律》:“《詞統(tǒng)》《詞匯》俱注‘載’字是襯,誤也。詞之前后結(jié),多寡一字者頗多,何以見其為襯乎?查坦庵作,尾句亦云‘流不盡許多愁’可證。沈選有首句三句,后第三句平仄全反者,尾云‘忽然又起新愁’者,“愁從酒畔生”者,奇絕!案:‘流不盡’句,見趙師俠《武陵春·信豐揖翠閣》詞。趙師俠,又名師使,有《坦庵長短句》?!?/p>
惱人的風(fēng)雨停歇了,枝頭的花朵落盡了,只有沾花的塵土猶自散發(fā)出微微的香氣。抬頭看看,日已高,卻仍無心梳洗打扮。春去夏來,花開花謝,亙古如斯,唯有傷心的人、痛心的事,令我愁腸百結(jié),一想到這些,還沒有開口我就淚如雨下。
聽人說雙溪的春色還不錯(cuò),那我就去那里劃劃船,姑且散散心吧。唉,我真擔(dān)心啊,雙溪那葉單薄的小船,怕是載不動(dòng)我內(nèi)心沉重的憂愁??!
這首詞是宋高宗紹興五年(1135)李清照避難浙江金華時(shí)所作。黃盛璋《李清照事跡考辨》:“詞意寫的是暮春三月景象,當(dāng)做于紹興五年三月?!庇帧囤w明誠李清照夫婦年譜》:“紹興五年乙卯,金人犯滁州,圍亳州。壬午,偽齊犯安豐,韓世忠游擊金人于大儀鎮(zhèn),敗之。乙丑,金人困承州,又圍濠州,高宗如平江?!崩钋逭铡洞蝰R圖》序云:“今年十月朔,聞淮上警報(bào),浙江之人,自東走西,自南走北,居山林者謀入城市,居城市者謀入山林,旁午絡(luò)繹,莫不失所。易安居士自臨安泝江,涉嚴(yán)灘之險(xiǎn),抵金華,卜居陳氏邸。”其時(shí)金兵進(jìn)犯,丈夫既已病故,家藏的金石文物也散失殆盡,作者孑然一身,在連天烽火中飄泊流寓,歷盡世路崎嶇和人生坎坷,處境凄慘,內(nèi)心極其悲痛。
李清照,宋代女詞人。號易安居士,齊州章丘(今屬山東)人。早期生活優(yōu)裕,與夫趙明誠共同致力于書畫金石的搜集整理。金兵入據(jù)中原,流寓南方,明誠病死,境遇孤苦。所作詞,前期多寫其悠閑生活,后期多悲嘆身世,情調(diào)感傷,也流露出對中原的懷念。形式上善用白描手法,自辟途徑,語言清麗。論詞強(qiáng)調(diào)協(xié)律,崇尚典雅情致,提出詞“別是一家”之說,反對以詩文之法作詞。并能作詩,留存不多,部分篇章感時(shí)詠史,情辭慷慨,與其詞風(fēng)不同。有《易安居士文集》《易安詞》,已散佚。后人有《漱玉詞》輯本。今人輯有《李清照集校注》。
這首《武陵春》是作者中年孀居后所作,非一般的閨情閨怨詞所能比。這首詞借暮春之景,寫出了詞人內(nèi)心深處的苦悶和憂愁。全詞一長三嘆,語言優(yōu)美,意境,有言盡而意不盡之美。
這首詞繼承了傳統(tǒng)的詞的作法,采用了類似后來戲曲中的代言體,以第一人稱的口吻,用深沉憂郁的旋律,塑造了一個(gè)孤苦凄涼環(huán)中流蕩無依的才女形象。
這首詞簡煉含蓄,足見李清照煉字造句之功力。其中“風(fēng)住塵香花已盡”一句已達(dá)至境:既點(diǎn)出此前風(fēng)吹雨打、落紅成陣的情景,又繪出現(xiàn)今雨過天晴,落花已化為塵土的韻味;既寫出了作者雨天不得出外的苦悶,又寫出了她惜春自傷的感慨,真可謂意味無窮盡。
這首詞由表及里,從外到內(nèi),步步深入,層層開掘,上闋側(cè)重于外形,下闋多偏重于內(nèi)心?!叭胀砭胧犷^”、“欲語淚先流”是描摹人物的外部動(dòng)作和神態(tài)。這里所寫的“日晚倦梳頭”,是另外一種心境。這時(shí)她因金人南下,幾經(jīng)喪亂,志同道合的丈夫趙明誠早已逝世,自己只身流落金華,眼前所見的是一年一度的春景,睹物思人,物是人非,不禁悲從中來,感到萬事皆休,無窮索寞。因此她日高方起,懶于梳理?!坝Z淚先流”,寫得鮮明而又深刻。這里李清照寫淚,先以“欲語”作為鋪墊,然后讓淚奪眶而出,簡單五個(gè)字,下語看似平易,用意卻無比精深,把那種難以控制的滿腹憂愁一下子傾瀉出來,感人肺腑、動(dòng)人心弦。
詞的下闋著重挖掘內(nèi)心感情。她首先連用了“聞?wù)f”、“也擬”、“只恐”三組虛字,作為起伏轉(zhuǎn)折的契機(jī),一波三折,感人至深。第一句“聞?wù)f雙溪春尚好”陡然一揚(yáng),詞人剛剛還流淚,可是一聽說金華郊外的雙溪春光明媚、游人如織,她這個(gè)平日喜愛游覽的人遂起出游之興,“也擬泛輕舟”了?!按荷泻谩?、“泛輕舟”措詞輕松,節(jié)奏明快,恰好處她表現(xiàn)了詞人一剎那間的喜悅心情。而“泛輕舟”之前著“也擬”二字,更顯得婉曲低回,說明詞人出游之興是一時(shí)所起,并不十分強(qiáng)烈?!拜p舟”一詞為下文的愁重作了很好的鋪墊和烘托,至“只恐”以下二句,則是鋪?zhàn)阒髞硪粋€(gè)猛烈的跌宕,使感情顯得無比深沉。這里,上闋所說的“日晚倦梳頭”、“欲語淚先流”的原因,也得到了深刻的揭示。
這首詞藝術(shù)表現(xiàn)上的突出特點(diǎn)是巧妙運(yùn)用多種修辭手法,特別是比喻。詩歌中用比喻,是常見的現(xiàn)象;然而要用得新穎,卻非常不易。好的比喻往往將精神化為物質(zhì),將抽象的感情化為具體的形象,饒有新意,各具特色。這首詞里,李清照說:“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dòng)許多愁?!蓖瑯邮怯每鋸埖谋扔餍稳荨俺睢?,但她自鑄新辭,而且用得非常自然妥帖,不著痕跡。讀者說它自然妥帖,是因?yàn)樗猩暇洹拜p舟”而來,而“輕舟”又是承“雙溪”而來,寓情于景,渾然天成,構(gòu)成了完整的意境。
這首詞的整個(gè)布局也有值得注意之處。歐陽修《采桑子·群芳過后西湖好》、周邦彥《望江南·游妓散》與此詞作法相同,可以類比。譚獻(xiàn)《復(fù)堂詞話》批歐詞首句說:“掃處即生?!边@就是這三首詞在布局上的共有特點(diǎn)。掃即掃除之掃,生即發(fā)生之生。從這三首的第一句看,都是在說以前一階段情景的結(jié)束,歐、李兩詞是說春光已盡,周詞是說佳人已散。在未盡、未散之時(shí),芳菲滿眼,花艷掠目,當(dāng)然有許多動(dòng)人的情景可寫,可是在已盡、已散之后,似乎沒什么可寫了,但下面又發(fā)生了另外一番情景。歐詞則寫暮春時(shí)節(jié)的閑淡愁懷,周詞則寫?yīng)毑交氐讨敝翚w去的凄涼意緒,李詞則寫由風(fēng)住塵香而觸發(fā)的物是人非的深沉痛苦。而這些,才是作家所要表現(xiàn)的,也是最動(dòng)人的部分,所以叫做“掃處即生”。任何作品所能反映的社會人生都只能是某些側(cè)面。抒情詩因?yàn)槭苤南拗?,尤其如此。這種寫法,能夠把省略了的部分當(dāng)作背景,以反襯正文,從而出人意外地加強(qiáng)了正文的感染力量,所以是可取的。
明代葉盛:玩其辭意,其作于序《金石錄》之后歟?抑再適張汝舟之后歟?文叔不幸有此女,德夫不幸有此婦。其語言文字,誠所謂不祥之具,遺譏千古者歟。(《水東日記》卷二十一)
明代楊慎:秦處度《謁金門》詞云:“載取暮愁歸去”“愁來無著處”(按所引秦湛詞實(shí)為張?jiān)勺鳎瑥拇朔?。(楊慎批點(diǎn)本《草堂詩余》卷一)
明代李攀龍:(眉批)未語先淚,此怨莫能載矣。景物尚如舊,人情不似初。言之于邑,不覺淚下。(《草堂詩余雋》)
明代張綖:易安名清照,尚書李格非之女,適宰相趙挺之子明誠,嘗集《金石錄》千卷,比諸六一所集,更倍之矣。所著有《漱玉集》,朱晦庵亦亟稱之。后改適人,頗不得意。此詞“物是人非事事休”,正詠其事。水東葉文莊謂:“李公不幸而有此女,趙公不幸而有此婦。”詞固不足錄也。結(jié)句稍可誦。朱淑真“可憐禁載許多愁”祖之,豈女輩相傳心法耶。(《草堂詩余別錄》)
明代董其昌:物是人非,睹物寧不傷感?。ā侗阕x草堂詩余》卷三)
明代卓人月:與“載取暮愁歸去”相反,與“遮不斷愁來路”相似。(《古今詞統(tǒng)》卷六)
明代沈際飛:與“載取暮愁歸去”相反,與“遮不斷愁來路”、“流不到楚江東”相似,分幟詞壇,孰辨雄雌。(《草堂詩余正集》卷一)
明代陸云龍:愁如海。(《詞菁》卷一)
明代吳從先:(眉批)未語先淚,此怨莫能載矣。(評)景物尚如舊,人情不似初,言之於邑,不覺淚下。(《草堂詩余雋》卷二)
清代王士禛:“載不動(dòng)許多愁”與“載取暮愁歸去”、“只載一船離恨向兩州”,正可互觀?!半p槳?jiǎng)e離船,駕起一天煩惱”,不免徑露矣。(《花草蒙拾》)
清代萬樹:《詞統(tǒng)》《詞匯》俱注“載”字是襯,誤也。詞之前后結(jié),多寡一字者頗多,何以見其為襯乎?查坦庵作,尾句亦云“流不盡許多愁”可旺。沈選有首句三句,后第三句平仄全反者,尾云“忽然又起新愁”者,“愁從酒畔生”者,奇絕。(《詞律》)
清代俞正燮:居金華,有《武陵春》詞曰:“風(fēng)住塵香花已盡……載不動(dòng)許多愁?!绷髟⒂泄枢l(xiāng)之思。居其事非閨闈文筆自記者莫能知。(《癸巴類稿·易安居土事輯》)
清代吳衡照:易安《武陵春》,其作于祭湖州以后歟?悲深婉篤,猶令人感伉儷之重。葉文莊乃謂語言文字誠所謂不祥之具,遺譏千古者矣,不察之論也。(《蓮子居詞話》卷二)
清代陳廷焯:易安《武陵春》后半闕云:“聞?wù)f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dòng)、許多愁?!庇制嗤?、又勁直。觀此,益信易安無再適張汝舟事。即風(fēng)人“豈不爾思,畏人之多言”意也。投纂公一啟,后人偽撰,以誣易安耳。(《白雨齋詞話》卷二)
清代梁啟超:按此蓋感憤時(shí)事之作。(《藝蘅館詞選》乙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