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戀花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shù)。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鵲踏枝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shù)。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蝶戀花:原唐教坊曲名,后用為詞牌名。又名“鵲踏枝”“鳳棲梧”?!稑氛录贰稄堊右霸~》并入“小石調(diào)”,《清真集》入“商調(diào)”。雙調(diào)六十字,上下片各四仄韻。
幾許:多少。許,估計數(shù)量之詞。
堆煙:形容楊柳濃密。
“簾幕”句:簾幕一道道、一層層,無法數(shù)清。
玉勒雕鞍:極言車馬的豪華。玉勒,玉制的馬銜。雕鞍,精雕的馬鞍。游冶處:指歌樓妓院。
章臺:漢長安街名?!稘h書·張敞傳》有“走馬章臺街”語。唐許堯佐《章臺柳傳》,記妓女柳氏事。后因以章臺為歌妓聚居之地。
雨橫:指急雨、驟雨。
亂紅:這里形容各種花片紛紛飄落的樣子。
深深的庭院不知有多深?一排排楊柳堆起綠色的云,一重重簾幕多得難以計數(shù)。華車駿馬如今在哪里游冶,我登上高樓也不見章臺路。
風狂雨驟的暮春三月,時近黃昏,掩起門戶,卻沒有辦法把春光留住。我淚眼汪汪問花,花竟默默不語,只見散亂的落花飛過秋千去。
這是一首寫女子閨怨的詞,創(chuàng)作時間難以考證,就是作者是誰也難以確定。此詞在歐陽修的《六一詞》和馮延巳的《陽春集》里都有收錄,詞牌名分別為“蝶戀花”和“鵲踏枝”。李清照認為是歐陽修所作,她的《臨江仙》詞序云:“歐陽公作《蝶戀花》,有‘深深深幾許’之句,予酷愛之,用其語作‘庭院深深’數(shù)闋。”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引用時則是作為馮延巳的作品。在詞的發(fā)展史上,宋初詞風承南唐,沒有太大的變化,而歐與馮俱仕至宰執(zhí),政治地位與文化素養(yǎng)基本相似。因此他們兩人的詞風大同小異,有些作品,往往混淆在一起。就像這首詞,就很難分辨。
歐陽修(1007-1072),北宋文學(xué)家、史學(xué)家。字永叔,號醉翁,晚號六一居士。廬陵(今江西吉安)人。天圣八年(1030年)進士。累擢知制誥、翰林學(xué)士,歷樞密副使、參知政事。宋神宗朝,遷兵部尚書,以太子少師致仕。卒謚文忠。政治上曾支持過范仲淹等的革新主張,文學(xué)上主張明道、致用,對宋初以來靡麗、險怪的文風表示不滿,并積極培養(yǎng)后進,是北宋古文運動的領(lǐng)袖。散文說理暢達,抒情委婉,為“唐宋八大家”之一;詩風與其散文近似,語言流暢自然。其詞婉麗,承襲南唐余風。曾與宋祁合修《新唐書》,并獨撰《新五代史》。又喜收集金石文字,編為《集古錄》,對宋代金石學(xué)頗有影響。有《歐陽文忠集》。
馮延巳(904—960),五代南唐詞人。一名延嗣,字正中,廣陵(今江蘇揚州)人。仕于南唐烈祖、中主二朝,三度入相,官終太子太傅,卒謚忠肅。宋初《釣磯立談》評其“學(xué)問淵博,文章穎發(fā),辯說縱橫”。善作新詞。雖受花間詞影響,多寫男女離別相思之情但詞風不像花間詞那樣濃艷雕琢而以清麗多彩和委婉情深為其特色,有時感傷氣息較濃,形成一種哀傷美。有《陽春集》傳世。
此詞寫閨怨。詞風深穩(wěn)妙雅。所謂深者,就是含蓄蘊藉,婉曲幽深,耐人尋味。此詞首句“深深深”三字,前人嘗嘆其用疊字之工;茲特拈出,用以說明全詞特色之所在。不妨說這首詞的景寫得深,情寫得深,意境也寫得深。
先說景深。詞人像一位舞臺美術(shù)設(shè)計大師一樣,首先對女主人公的居處作了精心的安排。讀著“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shù)”這兩句,似乎在眼前出現(xiàn)了一組電影搖鏡頭,由遠而近,逐步推移,逐步深入。隨著鏡頭所指,讀者先是看到一叢叢楊柳從眼前移過?!皸盍褵煛保f的是早晨楊柳籠上層層霧氣的景象。著一“堆”字,則楊柳之密,霧氣之濃,宛如一幅水墨畫。隨著這一叢叢楊柳過去,詞人又把鏡頭搖向庭院,搖向簾幕。這簾幕不是一重,而是過了一重又是一重。究竟多少重,他不作瑣屑的交代,一言以蔽之日“無重數(shù)”?!盁o重數(shù)”,即無數(shù)重。秦觀《踏莎行》“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shù)”,與此同義。一句“無重數(shù)”,令人感到這座庭院簡直是無比幽深。可是詞人還沒有讓你立刻看到人物所在的地點。他先說一句“玉勒雕鞍游冶處”,宕開一筆,把讀者的視線引向她丈夫那里;然后折過筆來寫道:“樓高不見章臺路”。原來這詞中女子正獨處高樓,她的目光正透過重重簾幕,堆堆柳煙,向丈夫經(jīng)常游冶的地方凝神遠望。這種寫法叫做欲揚先抑,做盡鋪排,造足懸念,然后讓人物出場,如此便能予人以深刻的印象。
再說情深。詞中寫情,通常是和景結(jié)合,即景中有情,情中有景,但也有所側(cè)重。此詞將女主人公的感情層次挖得很深,并用工筆將抽象的感情作了細致入微的刻畫。詞的上片著重寫景,但“一切景語,皆情語也”(王國維《人間詞話》),在深深庭院中,人們仿佛看到一顆被禁錮的與世隔絕的心靈。詞的下片著重寫情,雨橫風狂,催送著殘春,也催送女主人公的芳年。她想挽留住春天,但風雨無情,留春不住。于是她感到無奈,只好把感情寄托到命運同她一樣的花上:“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边@兩句包含著無限的傷春之感。清人毛先舒評曰:“詞家意欲層深,語欲渾成。作詞者大抵意層深者,語便刻畫;語渾成者,意便膚淺,兩難兼也?;蛴e其似,偶拈永叔詞云:‘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丝芍^層深而渾成?!保ㄍ跤秩A《古今詞論》引)他的意思是說語言渾成與情意層深往往是難以兼具的,但歐詞這兩句卻把它統(tǒng)一起來。所謂“意欲層深”,就是人物的思想感情要層層深入,步步開掘。且看這兩句是怎樣進行層層開掘的。第一層寫女主人公因花而有淚。見花落淚,對月傷情,是古代女子常有的感觸。此刻女子正在憶念走馬章臺(漢長安章臺街,后世借以指游冶之處)的丈夫,可是望而不可見,眼中惟有在狂風暴雨中橫遭摧殘的花兒,由此聯(lián)想到自己的命運,不禁傷心淚下。第二層是寫因淚而問花。淚因愁苦而致,勢必要找個發(fā)泄的對象。這個對象此刻已幻化為花,或者說花已幻化為人。于是女主人公向著花兒癡情地發(fā)問。第三層是花兒竟一旁緘默,無言以對。是不理解她的意思呢,還是不肯給予同情,殊令人納悶。緊接著詞人寫第四層,花兒不但不語,反而像故意拋舍她似的紛紛飛過秋千而去。人兒走馬章臺,花兒飛過秋千,有情之人,無情之物對她都報以冷漠,她不可能不傷心。這種借客觀景物的反應(yīng)來烘托、反襯人物主觀感情的寫法,正是為了深化感情。詞人一層一層深挖感情,并非刻意雕琢,而是像竹筍有苞有節(jié)一樣,自然生成,逐次展開。在自然渾成、淺顯易曉的語言中,蘊藏著深摯真切的感情,這是此篇一大特色。
最后是意境深。詞中寫了景,寫了情,而景與情又是那樣的融合無間,渾然天成,構(gòu)成了一個完整的意境。讀此詞,總的印象便是意境幽深,不徒名言警句而已。詞人刻畫意境也是有層次的。從環(huán)境來說,它是由外景到內(nèi)景,以深邃的居室烘托深邃的感情,以灰暗凄慘的色彩渲染孤獨傷感的心情。從時間來說,上片是寫濃霧彌漫的早晨,下片是寫風狂雨暴的黃昏,由早及晚,逐次打開人物的心扉。過片三句,近人俞平伯評曰:“‘三月暮’點季節(jié),‘風雨,點氣候,‘黃昏’點時刻,三層渲染,才逼出‘無計’句來?!保ā短扑卧~選釋》)暮春時節(jié),風雨黃昏;閉門深坐,情尤怛惻。個中意境,仿佛是詩,但詩不能寫其貌;是畫,但畫不能傳其神;惟有通過這種婉曲的詞筆才能恰到好處地勾畫出來。尤其是結(jié)句,更臻于妙境。王國維認為這是一種“有我之境”。所謂“有我之境”,便是“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人間詞話》)。也就是說,花兒含悲不語,反映了詞中女子難言的苦痛;亂紅飛過秋千,烘托了女子終鮮同情之侶、悵然若失的神態(tài)。而情思之綿邈,意境之深遠,尤令人神往。
沈際飛:末句參之“點點飛紅雨”句,一若關(guān)情,一若不關(guān)情,而情思舉蕩漾無邊。(《草堂詩余正集》卷一)
茅暎:凄如送別。(《詞的》)
李廷機:首句疊用三個“深”字最新奇,后段形容春暮光景殆盡。(《草堂詩余評林》卷三)
毛先舒:人愈傷心,花愈惱人,語愈淺而意愈人,又絕無刻畫費力之跡,謂非層深而渾成耶?然作者初非措意,直如化工生物,筍未出而苞節(jié)已具,非寸寸為之也。(王又華《古今詞論》引)
黃蘇:首闋因楊柳煙多,若簾幕之重重者,庭院之深以此,即下旬章臺不見,亦以此??傄砸娏踔匀耍又隀M風狂,即擬閉門,而春已去矣。不見亂紅之盡飛乎?語意如此,通首詆斥,看來必有所指。第詞旨濃麗,即不明所指,自是一首好詞。(《蓼園詞選》)
陳廷焯:連用三“深”字,妙甚。偏是樓高不見,試想千古有情人讀至結(jié)處,無不淚下。絕世至文。(《云韶集》卷一)
俞陛云:此詞簾深樓迥、及“亂紅飛過”等句,殆有寄托,不僅送春也。(《唐五代兩宋詞選釋》)。
唐圭璋:此首寫閨情,層深而渾成。首三句,但寫一華麗之庭院,而人之矜貴可知。“玉勒”兩句,寫行人游冶不歸,一則深院凝愁,一則章臺馳騁,兩句射照,哀樂畢見。換頭,因風雨交加,更起傷春懷人之情。“淚眼”兩句,……觀毛氏此言,可悟其妙。(《唐宋詞簡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