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里,西姆出生了。他躺在洞穴冰冷的石頭上號哭。他的血液在身體里搏動,每分鐘脈搏一千次。他在長大,持續(xù)不斷地長大。
他母親用滾燙的雙手把食物放進他嘴里。生活的夢魘開始了。他的眼神幾乎在出生的那一刻就警覺起來,然后,在不明所以間,就充滿了鮮明而強烈的恐懼。他被食物嗆到了,呼吸艱難,大哭起來。他茫然地看著周圍。
周圍是一片濃霧。霧氣散開。洞中的事物顯出了輪廓。一個男人隱隱浮現(xiàn),瘋狂,野蠻,可怕,帶著一張垂死面孔的男人。蒼老,因風霜而枯萎,像是在灼熱中被烘烤的土坯。男人蜷縮在洞穴遠處的一個角落里,眼睛朝一側斜視著,眼白露出,他傾聽著遠方在夜間極度寒冷的行星上怒號的狂風。
西姆的母親時不時顫抖著。她一邊盯著那個男人,一邊喂給西姆石灘中的水果、山谷里的野草和洞穴入口處斷裂下來的冰棱。他吃,他消化,他再吃,長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在山洞角落里的那個男人是他的父親!那男人的臉上只剩下一雙眼睛還有生氣了。他枯槁的手中握著一把簡陋的石刀,他的下巴耷拉著,模樣呆滯。
然后,隨著視野擴大,西姆看到了坐在這個住所外的隧道中的老人們。就在他看著的時候,那些人開始死去。
他們的痛苦充塞著整個洞穴。他們如蠟像般融化,臉往內塌陷,貼到嶙峋瘦骨上,牙齒凸出。這一分鐘他們的面孔還正當壯年,頗為光滑,生氣勃勃,色澤鮮亮。下一分鐘他們的肌膚就顯得枯干、焦萎。
被母親抓著的西姆掙扎著。母親抱住他?!皠e,別。”她安撫著西姆,小聲,急切,同時還在留意這會不會又導致她的丈夫站起身來。
西姆的父親從洞穴那邊跑了過來,赤裸的雙腳發(fā)出低微而急促的啪嗒聲。西姆的母親尖叫一聲。西姆感到自己被從她的懷中扯了出去。他跌倒在石頭上,滾動著,用他那降生未久,還濕漉漉的肺葉吐氣尖號!
他父親布滿皺紋的面孔猛然出現(xiàn)在他上方,手里抓著那把刀,就好像他還在母親體內時那些反復做過的胎中噩夢里的某一場。在接下來那幾個激烈得不可思議的瞬間,一串問題在他大腦中閃過。刀子高高舉起,懸在空中,隨時可能毀滅他。但所有的問題在西姆新生的小小頭腦中涌現(xiàn):在這洞穴里的生活,那些垂死的人們,凋萎,還有瘋狂。他怎么會懂?一個剛出生的嬰孩?一個剛出生的孩子就能思考,觀察,理解,詮釋?不。這不對頭!這不可能。但這發(fā)生了!發(fā)生在他身上。他已經活了一個小時。而下一刻很可能就會死!
他母親猛地撞到他父親背上,要打掉刀子。西姆感覺到他父母的思維在沖突,產生出可怕的情緒回波?!白屛覛⒘怂 备赣H號叫著,喘息著,嗚咽著,“他活著又有什么意思?”
“不,不!”母親寸步不讓,她伸展自己脆弱衰老的身軀,越過父親碩大的身體,和他爭搶著武器,“他必須活下去!他也許會有將來!他也許會比我們活得還長,而且依然年輕!”
父親往后倒去,靠在一個石槽上。西姆看到石槽里有另一個身影,躺在那里,盯著這邊,眼睛忽閃。是個女孩,正安靜地自顧自吃著東西,用嬌嫩的小手摸索著食物。他的姐姐。
母親把匕首從她丈夫的掌中掰了出來,站起身,抽泣著,把一團干硬的灰發(fā)往后捋了捋。她的嘴顫抖著,抽搐著。“離我的孩子們遠點。”她朝下瞪著丈夫說,“不然我宰了你!”
那老男人疲憊而痛苦地吐了口唾沫,眼神空虛地看向石槽,看向小女孩。“她生命的八分之一已經過去了,”他氣喘吁吁,“而她渾然不知。這樣活著有什么用?”
就在西姆的注視下,他的親生母親的容顏看起來正在幻變,變作飽受折磨、模糊不定的樣子。瘦骨嶙峋的臉上綻出了迷宮般的皺紋。她疼得直發(fā)抖,不得不挨著西姆坐下,戰(zhàn)栗著蜷起身子,把刀子貼在自己干癟的胸前。她,就像隧道里那些老人一樣,正在衰老,在死去。
西姆不停地哭著。他到處都看見恐怖。一個思維伸過來,跟他自己的思維接觸。他本能地朝石槽瞥去。他的姐姐達克回看了他一眼。他們的思維輕輕擦碰,就像是手指不經意間的擦碰。他多少放松了些。他開始學習。
父親嘆了口氣,合上眼瞼,蓋住了他綠色的雙目。
“給孩子喂吃的吧,”他疲憊地說道,“趕快。黎明快來啦,我們能活著的最后一天要來了,婆娘。喂他吃的。讓他長大。”
西姆平靜下來,然后看到從那片恐怖中出現(xiàn)了圖像,向他飄來。
這是一顆緊挨著恒星的行星。夜晚被寒冷煎熬,白晝則熱得像是火堆。這是個暴烈、荒唐的世界。人們住在山崖之中,以逃避駭人的冰寒和白日的烈焰。只有黎明和日落時分的大氣才氣息甜美,芬芳宜人。洞穴中的人們這時候就會把他們的孩子帶出去,帶到一片到處是石頭的荒涼山谷中。
在黎明,寒冰會融化成小溪和大河;在黃昏,白晝的烈火熄滅,清涼下來。人們就在這溫度處于兩極中間,可以生存的兩個時間段里離開山洞,活動,奔跑,嬉戲,相愛;這行星上所有的生命也都歡騰雀躍,迸發(fā)生機。植物轉眼間就長大了;鳥兒們如彈丸般疾掠過天空。細小的長著腿的動物在巖石間狂奔;在這短暫的休歇時刻,一切生靈都在竭力享受生活。
這是顆讓人不堪忍受的星球。西姆明白了這點,在出生后幾小時之內。種族的記憶在他心中綻放。
他這輩子都會住在洞穴里,每天只有兩小時外出。在這里,在石頭隧道的空氣中,他會說話,不停地跟同族們說話,永不入睡,不斷思考,思考,或是躺下,做夢;但永不入睡。
而且他只能活八個整天。
何其令人震驚!八天。八個短暫的日子。這太不像樣.不堪忍受,卻是個事實。即便是在他母親的體內,一些遺傳記憶,或者說一些古怪的、縹緲的、粗野的聲音就已經告訴了他,他正飛快地發(fā)育,成形,然后迅速地被產下。
出生快如利刃。童年一閃即逝。青春是一道閃電。壯年倏忽一夢,中年恍若奇談,老年是無可逃避的短暫現(xiàn)實,死亡則是轉眼降臨的必然。
從現(xiàn)在開始的第八天,他要忍受近乎失明,形體枯槁,走向死亡的狀況,就像他父親現(xiàn)在一樣,無助地盯著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今天就是他全部生命的八分之一!他必須享受其中的每一秒。他必須在他雙親的思維中搜尋知識。
因為再過幾個小時,他倆就要死了。
這太不公平,無法忍受。難道這就是生命的全部?在胎兒階段他難道沒夢見過長久的生命,沒夢見過滿目綠蔭而非那些可厭石頭的山谷,沒夢見過溫和的氣候?當然有!
既然他曾夢到過,那些景象就必定有其真實性。
他要如何去追尋,去找到那長久的生命?去哪里找?
他又要如何在這八個不斷流逝的短暫日子里達成一個如此龐大,令人思之生畏的人生目標?
他的同族們是如何落到這般田地的?
這念頭仿佛按下了一個按鈕,他看到了一幅圖像。
金屬的種子,從一個遙遠的綠色世界飄出,越過太空,和長長的火焰搏斗,墜毀在這荒涼的星球。從它們破碎的外殼中,男男女女踉蹌而出。
什么時候?很久以前。一萬天了。墜毀后,難民們在山崖中躲避太陽?;鹧?、冰霜和洪水將那些巨大的金屬種子的殘骸一掃而光。難民們就像是鍛爐中的鋼鐵,被重塑,被錘煉。沐浴著這里的太陽輻射,他們的脈搏加快了,每分鐘搏動兩百次,五百次,一千次;他們的皮膚變厚了,他們的血液改變了。老年急急來臨。孩子們在山洞里出生。生命進程越來越快。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就跟這個世界所有的野生動物一樣,墜落到這里的男人們和女人們在一周之間生生死死,留下孩子們重復這個過程。
那么,這就是一生了。西姆想。這并不是在他思想中的話語,因為他不知道詞句,他所知的只有圖像,古老的記憶,一種知覺,一種心靈感應,可以穿透肉體,巖石,金屬。代代相傳聞,不知在什么時候,他們發(fā)展出了心靈感應,以及種族記憶,這是在這一切恐怖中僅有的優(yōu)良天賦,僅有的希望。所以,西姆想著,我就是一代又一代無能子孫中的第五千個?我能做什么來讓自己免于死在八天之后?有出路嗎?
他瞪大眼睛。注意到了一幅新的圖像。
在這峭壁四立的山谷外.一個小山頭上,躺著一枚完好的未受損傷的金屬種子。一艘金屬飛船,沒有生銹,也未被山崩波及。這艘飛船空無一人,完整無缺,原封不動。在所有墜落的飛船中,它是唯一還完整可用的。但它太遠了。里面也沒有能幫忙的人。那么,這艘在那遙遠山頂上的飛船,就是他成長的目標了。這是他逃離的唯一希望。
他的思緒一轉。
在這山崖中,在地下深處,不見天日,與世隔絕之處,有幾個科學家在工作。等他足夠大、足夠聰明的時候,他必須去找這些人。他們也夢想著逃離,夢想著長久的生命、綠色的山谷,還有溫和的氣候。他們也在充滿企盼地凝望那高高山頂上遙遠的飛船,它的金屬是那么完美,以至于一直沒有生銹,沒有老化。
山崖吱嘎作響。
西姆的父親抬起他那飽經風霜、了無生氣的臉龐。
“黎明來了?!彼f。
二
清晨讓花崗巖山崖放松了強壯的肌肉。山崩的時候到了。
隧道中回蕩著赤足奔跑的聲音。成人和孩子們帶著熱切、饑渴的眼神,推推搡搡奔向外面的晨光。
西姆聽到外面遠處傳來一陣巖石的滾動聲,然后是一聲尖叫,接著是一片寂靜。崩巖落入了山谷。那些石頭,在準備好墜落之前,在原地等待了百萬年后,放開了自己的巨體。開始這趟旅程時它們是一團團大石,撞上山谷地面后則化作了成百上千的殺傷性碎片和因摩擦而變得熾熱的碎塊。
每天早上都有至少一個人被石雨砸死。
崖中的人們會去挑戰(zhàn)山崩。反正他們的人生已經太短,太匆匆,太危險,這倒給他們的生活增添了一種刺激。
西姆感到自己被父親抓了起來。他被粗暴地帶著穿過了一千碼的隧道,來到看得見陽光的地方。在他父親的眼中有股瘋狂的光芒在閃動。西姆動彈不得。他預感到了要發(fā)生什么。在他父親身后,他母親匆匆趕來,還帶著他年幼的姐姐,達克。
“等一下!小心點!”她朝自己丈夫叫道。
西姆覺得父親蹲下了身子,在傾聽什么。
山崖高處有一陣震顫,一陣抖動。
“走!”父親大吼一聲,一躍而出。
崩落的石頭朝著他們墜下!
西姆的印象中一切似乎都在快放:石壁急掠而過,塵土飛揚,一團混亂。他母親在尖叫!一陣顛簸,一陣俯沖。
西姆的父親往前邁出最后一步,匆匆把他帶進了白晝。落石在他身后轟然作響。母親和達克站在那個洞穴的出口后面,此刻洞口已經被卵石和兩塊百磅重的大石頭給堵上了。
山崩的如雷轟鳴消失了,只剩少許砂粒窸窸窣窣落下來。西姆的父親迸發(fā)出一陣大笑?!稗k到了!老天??!活下來了!”然后他輕蔑地看著山崖,啐了一口.“呸!”
母親和達克姐姐艱難地從卵石間爬了出來。她咒罵自己的丈夫:“蠢貨!剛才你可能會害死西姆的!”
“我現(xiàn)在也還是可以?!备赣H回嘴道。
西姆沒在聽。他被隔壁隧道口先前發(fā)生的山崩留下的痕跡給吸引住了。一堆大石下,血正在汩汩流出,浸潤了土地??床坏礁嗟臇|西了。別的什么人在游戲中輸?shù)袅恕?/p>
達克用她柔韌靈活的雙腳朝前奔去,渾身赤裸,毫不遲疑。
山谷中的空氣仿佛是從群山間濾過的美酒。
天空一片寧靜的蔚藍;不是天大亮以后那種被烤得蒼白一片的大氣,也不像夜空那樣,仿佛一坨坨暗紫色的淤青腫塊,其上點綴著許許多多虛弱地閃爍著的星光。
這就像是個潮池。變化激烈的溫度“波浪”于此相撞,退去。此刻這潮池是寧靜的,涼爽的,其中的生命四下奔走。
笑聲!西姆聽到遠方有人在笑。為什么笑?他的同族們怎么可能還有時間放聲大笑?也許以后他會搞清楚原因的。
山谷倏忽間就姹紫嫣紅,充滿熱情。植物在倉促的清晨中解凍,從最出人意料的各個地方迸發(fā)出來。就在你看著的當兒,它就開花了。在被侵蝕的巖石上出現(xiàn)了淺綠色的卷須。幾秒鐘之后,成熟的果球就在長葉的尖端顫動了。父親把西姆交給他母親,去采集這些隨時可能消失的“莊稼”,把猩紅色、藍色和黃色的果實塞進他腰間掛著的一個皮袋里。母親把帶著水汽的嫩葉扯過來,放到西姆的舌頭上。
他的感官被打磨得越發(fā)敏銳。他如饑似渴地吸收著知識。他明白了愛情、婚姻、習俗、氣憤、同情、暴怒、自私,各種細微差別和微妙細節(jié),明白了現(xiàn)實和思考。一個概念引出另一個概念。在這個世界上,他人沒有時間給你解釋,大腦就被迫去靠自己尋找和詮釋一切;綠色植物的影像在他大腦中回旋,仿佛是個陀螺儀,在這世界上尋找平衡。
他吃飽了食物,又迅速消化,其間他了解了自己的身體、能量,還有運動。他就像是一只小鳥,剛破殼而出,卻已經是一個發(fā)育完全的完整生命,無所不知。
每個生靈、每陣風都在哺育遺傳和心靈感應,為他完成這些事情。他為自己的能力激動不已。
母親、父親,還有兩個孩子,他們一起走著,聞著各種氣味,看看鳥兒們在山谷石壁間蹦蹦跳跳,就像是些飛速彈動的卵石。而后父親忽然問了個奇怪的問題:
“記得嗎?”
記得什么?西姆躺在媽媽的懷抱中。他們會有什么難以記住的嗎?他們都只活了七天?。?/p>
丈夫和妻子彼此望著。
“那才不過三天以前吧?”女人說道。她的身體在顫抖著,閉上眼睛思索著。“我簡直不能相信。這太不公平了?!彼煅手?,抽出一只手抹了把臉,緊咬著枯干的雙唇。風兒嬉弄著她的灰發(fā)。
“現(xiàn)在輪到我哭了。一個小時前是你!”
“一個小時已經很長了?!?/p>
“來吧,”她牽起丈夫的手臂,“我們好好看看,因為這會是我們最后一次看了。”
“太陽幾分鐘后就會升起了,”那老人說道,“我們必須回去了?!?/p>
“就一小會兒?!蹦桥藨┣蟮?。
“太陽會曬死我們的?!?/p>
“那就讓它曬死我好了!”
“你并沒真的那么想?!?/p>
“我什么都沒想,什么都沒?!迸丝藓暗馈?/p>
太陽在快速升起。山谷中的綠色被灼燒殆盡。焚風從山崖吹來。遠處,太陽的光矢在轟擊著山崖的城防,那些巨大的巖面上的附著物在晃動;一些沒有完全碎落的崩巖在松脫,像斗篷般落下。
“達克!”父親喊道。女孩在山谷發(fā)熱的地面上縱躍而來,回應了一聲,她的頭發(fā)在身后飄成了一面黑色的旗幟。她雙手抓滿了綠色的果子,跟父母會合。
太陽給地平線鑲上了一層火焰的花邊,空氣隨之開始危險地抽動著,發(fā)出呼嘯聲。
穴居者慌忙奔逃。他們喊叫著,抓起自己落下的孩子,扛著大包的果子和草葉回到了自己山崖深處的藏身之所。不一會兒山谷就空了。
只有一個不知誰家落下的小孩子除外。他在離山洞比較遠的平地上奔跑,但他還不夠強壯。他才跑到山谷中間,噬人的熱浪就已經從山崖上朝下?lián)鋪怼?/p>
花朵被點燃,變成了似花非花的火團,草木被燒焦,像蛇一樣縮回到巖石中?;ǖ姆N子在驟然襲來的烈焰狂風中旋轉,墜落,被遠遠地拋落到溝壑和峽谷中,等待著在今晚日落時分盛放,然后再度結子,死亡。
西姆的父親望著那個孩子在外面的山谷地上獨自奔跑。他、他的妻子和達克、西姆都安全地待在他們隧道的入口處。
“他跑不到了,”父親說道,“別看了,婆娘。那可不好看。”
他們轉過身去。但西姆沒有,他的雙眼望著遠方一抹金屬的閃光。他身體里的心臟在怦怦亂跳,他的眼睛模糊了。在遠方,在一座小山頂上,一顆來自太空的金屬種子反射出一道炫目的光瀾!他在胎兒的時候做的那個夢仿佛變成了現(xiàn)實!一顆金屬的太空種子,完好無損,未遭破壞,躺在一座山上!那里是他的未來所在!那里是他存活的希望!那里就是他幾天后將要去的地方,到時候他已經是——想起來還真奇怪啊——一個成年人!
陽光投進了山谷,如融化的巖漿。
那個奔跑中的小孩尖叫起來,被陽光點著了,然后尖叫停止了。
西姆的母親頓時又老了幾分。她痛苦地走進隧道,停住腳步,伸手往上掰下最后兩根昨夜形成的冰棱。她把一根遞給丈夫,自己拿起另外一根?!拔覀儊碜詈蟾梢淮伪?。為了你,為了孩子們?!?/p>
“為了你,”丈夫朝妻子點點頭,“為了孩子們?!彼麄兣e起冰棱。熱氣融化了冰,水往下流去,流進他們干渴的口中。
三
一整個白天,太陽似乎都在朝著山谷噴吐光熱。西姆看不到太陽,但他雙親思維中那些鮮明的圖片,已經足以證明這白晝的烈焰本質為何。
光線如水銀瀉地,炙烤著洞穴,向內延伸,但從不會伸得太深。它照亮了洞穴,讓這些山崖中的空洞保持著愜意的溫暖。
西姆竭力想要讓自己的父母保持年輕。但無論他多么努力地用思維和想象搏斗,他們還是在他眼前變得越來越像干尸。
他父親看起來在從衰老的一個階段走向下一個,漸漸走向死亡。
很快這就會發(fā)生在我身上了。西姆恐懼地想著。
西姆自己也在長大。他能感到自己身體進行著的消化和排泄活動。他每分鐘都要吃東西,他在不斷吞咽,不停地吃。他開始為圖像和過程找到對應的詞匯。比如“愛”這個詞,并不是一個抽象概念,而是一個過程,一次興奮的呼吸,一股清晨空氣的香味,一陣心臟的顫動,是摟住他的手臂的曲線,是母親俯看著他的面容。他看見了這些過程,然后往她俯看過來的臉后面尋覓,于是在她的大腦中見到了這個現(xiàn)成的、隨時可以取用的單詞。他的嗓子準備好了說話。生命催促著他,推著他奔向滅亡。
他感覺到了自己的指甲在生長,細胞在調適,頭發(fā)變得濃密,骨骼和肌腱在增長,腦部那些柔軟的灰質上在添加溝槽。他的大腦在出生時曾像是一片冰層,純凈無瑕,但一瞬之后這冰層就被拋來的巖石砸中,碎裂,出現(xiàn)了痕跡,成百萬思維和發(fā)現(xiàn)的裂隙勾勒成復雜的圖案。
他姐姐達克跟其他暖房里的小孩子們在一起,跑進跑出,不停地在吃東西。他母親抱著他在發(fā)抖,什么也沒吃。她沒有食欲,她的眼睛緊閉,眼角滿是皺紋。
“太陽下山了?!彼赣H最后說道。
白晝過去了。光芒漸漸消退,有風聲響起。
他母親站起身來?!拔蚁朐倏匆谎弁饷娴氖澜纭鸵谎邸彼H坏氐纱笱劬?,顫抖著。
他父親還是閉著雙眼,靠在墻邊躺著。
“我站不起來,”他氣息奄奄地說道,“我不行了。”
“達克!”母親用沙啞的聲音喊道。女孩跑了過來。
“接著,”然后西姆被遞給了女孩,“抱著西姆,達克。喂他吃的,照顧好他?!彼葠鄣刈詈髶崦宋髂芬淮?。
達克一言不發(fā),抱著西姆,她那雙綠色的大眼睛閃著淚光?!斑@就去吧,”母親說道,“帶他在日落時分出去。好好享受自己的生命。去找食物,吃,玩?!?/p>
達克走開了,沒再回頭看一眼。西姆在她懷中掙扎著,從她肩膀上往后看去,眼神中盡是難以置信和悲傷。
他哭出來了,不知怎么地,他的雙唇中就喚出了有生以來的第一個詞:“為什么……”
他看到母親的身體僵硬了:“那孩子說話了!”
“啊,”他父親說道,“你聽到他說什么了?”
“我聽到了?!蹦赣H平靜地說道。
這是西姆最后一次看到他還在世的雙親。他母親虛弱地搖晃著,慢慢在地上移動,然后躺倒在她已然沉默的丈夫身邊。之后,他們再也沒有動彈。
四
夜晚來了,又走了,第二天開始了。
夜間死去的那些人的尸體,全都被抬進了一條送葬隊伍,朝著一座小山頂上行去。尸體很多,隊列很長。
達克走在送葬的隊伍中,一只手牽著剛剛能走路的西姆。在黎明前一小時,西姆才學會了走路。
在小山頂上,西姆又一次看到了遠方那個金屬種子。
誰都沒瞧它,誰也不談它。為什么?有什么原因嗎?莫非它是個幻象?為什么他們不跑到那邊去?為什么不對它頂禮膜拜?為什么不試著登上它,飛向太空?
悼詞念完了。尸體被擺在地上,幾分鐘后,陽光就會將它們焚化。
隊伍于是掉頭跑下山丘。人們忙著把握寥(liáo)寥無幾的自由時間,在甜美的空氣中奔跑,嬉戲,歡笑。
達克和西姆像小鳥一樣嘰嘰喳喳,在石叢中覓食,交流著他們對生活的認識。今天是西姆的第二天,達克的第三天。他們,一如既往地,被他們的生命那快得神奇的速度所驅使著。
他生命中新的一頁展開了。
五十個年輕男子從山崖上跑下來,他們粗壯的手中抓著尖銳的石頭和石制匕首。他們喊叫著朝遠處一排黑色的低矮石崖沖去。
“戰(zhàn)爭!”
這念頭出現(xiàn)在西姆的大腦中。他震驚不已,無法理解。這些人在奔跑,去戰(zhàn)斗,去殺戮,去那邊黑色的小山崖,其他人住著的地方。
可這是為什么?就算沒有戰(zhàn)斗和殺戮,生命不也已經夠短暫了嗎?
隔著老遠他就聽到了戰(zhàn)斗的聲音,這讓他心中一片冰冷?!盀槭裁?,達克,為什么?”
達克也不知道。也許明天他們會明白的?,F(xiàn)在重要的工作是吃東西,維持、支撐他們的生命??粗_克他仿佛看到了一只蜥蜴,總在彈動著粉紅色的舌頭,總是沒吃飽。
一群臉色蒼白的孩子在他們四周跑來跑去。一個男孩小步沖上巖石,像甲蟲般橫沖直撞,把西姆撞開,搶走了一顆特別甘美的紅色漿果,那果子長在一塊凸出地面的石頭下邊,是他剛發(fā)現(xiàn)的。
在西姆站穩(wěn)腳跟之前,那孩子就匆忙吃光了果子。然后西姆搖晃著猛撞過去,兩人一起滑稽可笑地跌作一團,在地上翻滾,直到達克大叫著把他們扯開。
西姆流血了。他心中有個部分抽離開來,像一個神祗(zhī)般說道:“不該這樣。孩子們不該是這樣子。這是不對的!”
達克揮舞著巴掌把那個闖過來的小男孩趕開?!皾L!”她喊道,“壞家伙,你的名字是什么?”
“希翁!”那男孩大笑,“希翁,希翁,希翁!”
西姆瞪著他,小臉上擺出他從未有過的最兇狠的表情。他憤怒了。這是他的仇敵。好像除了環(huán)境仇敵之外,他還在等待一個人類仇敵。他已經理解了山崩、炙熱、嚴寒,以及生命的短暫,但這些都是環(huán)境因素——無思想大自然的沉默、夸張表現(xiàn),所有驅動來自引力和輻射。這里,此刻,在這個吵吵鬧鬧的希翁身上,他認識到了一個會思考的仇敵!
希翁飛也似的跑開了,離開一段距離之后他轉過身來嘲弄道:“明天我就會長大到能殺了你!”
然后他轉到一塊巖石后面,消失不見了。
別的孩子們從西姆身邊跑過,咯咯笑著。他們當中哪些會成為朋友,哪些會成為敵人?在如此荒誕、匆忙的一生中,如何能結成朋友或者仇敵?兩種關系都沒時間形成,不是嗎?
了解他在想著什么的達克把他拖走了。在他們覓食的時候,她在西姆耳邊嚴厲地說道:“仇敵會通過偷竊食物這種事形成,贈送長草就會交上朋友。仇敵同樣也來自觀念和思想。五秒鐘內你就有了一個畢生的仇敵。生命如此短暫,結仇也得趕快啊?!彼笮ζ饋?。這樣的尖刻諷刺對她這么年輕的人而言挺奇怪的,以她的日齡,她有些過于成熟了?!盀楸Wo自己你必須戰(zhàn)斗。其他人,那些迷信的家伙們,會試圖殺死你。有個觀念,一個荒謬的觀念,說是如果一個人殺死了另一個人,兇手就會分得死者的生命能量,于是可以多活一天。你明白了嗎?只要有人相信這種事,你就處于危險之中?!?/p>
但西姆沒有在聽。來了一群纖美的女孩子,她們明天會長高,變得文靜,后天會長出動人的體態(tài),大后天會成婚嫁人。在其中出現(xiàn)了一個小姑娘,她的頭發(fā)如一團藍紫色的火焰,吸引了西姆的目光。
她跑過去時擦到了西姆,他們的身軀碰觸了一下。她的雙眼白得好像銀幣,朝他閃閃放光。這一刻西姆知道,他已經找到了一個朋友,一個愛人,一個妻子,一個從現(xiàn)在算起,一周過后會跟他一起躺在火葬堆上,一起被陽光焚盡骨頭上的皮肉的人。
只是這么一瞥,就讓他們的動作暫且停頓在這一瞬間。
“你的名字?”西姆在她身后喊道。
“萊特!”她笑著回頭叫道。
“我是西姆?!彼肿銦o措,慌慌張張地回應道。
“西姆!”她重復了一遍,心領神會,“我會記住的!”
達克戳了戳他的肋骨?!澳弥?,快吃?!彼龑@個心不在焉的男孩說道,“不吃的話你永遠也長不大,永遠追不到她?!?/p>
希翁不知從哪里又冒了出來,從他們旁邊跑過去。
“萊特!”他嘲弄地模仿著,不懷好意地手舞足蹈,一路遠去,“萊特!我也會記得萊特的!”
達克站在那兒,身材高挑,苗條如蘆葦,搖著她那烏云般的黑檀色長發(fā),悲哀地說道:“我已經看到了擺在你前面的人生,小西姆。你很快就會需要武器來為這個萊特戰(zhàn)斗了。哎,趕快——太陽要升起了!”
他們跑回了洞中。
五
他生命的四分之一已經過去了!嬰兒期已經一去不返。他現(xiàn)在是個年輕男孩了!傍晚,狂暴的雨點鞭撻著山谷。他看著新的河道穿出山谷,流過那顆金屬種子所在的山旁。他把這個知識好好記下,以備未來之用。每天夜里都會有一條新的河道、新的河床被沖刷出來。
“山谷外頭有什么?”西姆好奇地問道。
“沒人出去過?!边_克解釋道,“所有試圖跑到平原上的人,要不被凍死,要不就是被燒焦了。我們只了解半小時路程之內的這塊地方。半小時出去,半小時回?!?/p>
“就是說,沒人曾到過金屬種子那邊了?”
達克輕蔑地哼了一聲:“那些科學家,他們試過。愚蠢的傻瓜們。他們總不懂得罷手??赡菦]用。太遠了?!?/p>
那些科學家。這個詞在他心中激起了波瀾。他幾乎都要忘了他在出生之前和之后不久看到過的那些圖像了。他的語氣有些熱切:“那些科學家在哪兒?”
達克移開了眼神,不看著他:“我知道也不會告訴你。他們會害死你的,實驗!我不想讓你去加入他們!好好活著,別因為試圖跑到山頭上那個愚蠢的金屬玩意兒那邊而讓自己喪命。”
“那,我會從別入那里搞清他們在哪兒的!”
“沒人會告訴你的!人們都恨科學家。你只能靠自己去找到他們。然后呢?你會拯救我們大家?是啊,拯救我們,小男孩!”她的臉色陰沉。她生命的一半都已經消逝了。
“我們不能光是坐著,聊天,吃東西,”西姆反駁道,“卻不做點別的什么?!彼卉S而起。
“去找他們吧!”達克尖刻地反唇相譏,“他們會幫你忘了的。是啊,是啊,”她直接點破了那件事,“忘了你的生命再過幾天就會結束!”西姆在隨道中奔跑,尋覓。有時候他似乎覺得已經猜到了科學家的所在。但只要他詢問科學家們的洞穴在哪兒,周圍的人就朝他投來一片憤怒的思潮,將他淹沒在混亂與憎惡中。說到底,大家被丟到這個可怕的世界上,全是那些科學家們的錯!西姆在咒罵和唾棄的連番轟炸下畏縮了。
他靜靜地在一個中央洞廳里找了個位置坐下,跟其他孩子們一起聽成年人講話。現(xiàn)在是教育的時候,講課時間。無論他因進展遲緩而多么惱火,無論他多么不耐煩,哪怕是生命正從他身上飛快地溜走,死亡正如一顆黑色的隕星逼近,他還是知道,他的大腦需要知識。而今晚,是學校之夜。但他坐在那里也心神不安。只剩下五天的生命了。
希翁坐在西姆對面,他的嘴唇很薄,臉色傲慢。
萊特出現(xiàn)在他倆中間。剛過去的幾個小時讓她步態(tài)越發(fā)穩(wěn)健,舉止更為文難,身材愈發(fā)高挑,頭發(fā)的光澤也更明亮了。她微笑著在西姆身邊坐下,對希翁視而不見。這讓希翁的表情僵硬起來,他連東西也不吃了。
噼哩啪啪的對話聲充滿了房間。一分鐘一千詞,兩千詞,跟心跳一樣迅速。西姆在學習。他的大腦在填充。他并沒有閉上眼睛。卻墜入了一場夢境,這幾乎就像是他在母胎中的那些夢一樣,懶洋洋的,迷迷糊糊,卻又鮮明生動。背景里其他人的語聲顯得微弱,若隱若現(xiàn),在他的頭腦中編織起了一幅知識的繡帷。
他夢到了綠色的草原,沒有石頭,全是青草,很多很多,在風中悠然起伏。來回波動,迎接黎明的到來。凍結萬物的嚴酷冰寒,或者一股糊味的石頭、被燒焦了的巨巖,在這里都全無蹤跡。他走在綠色的草原上。頭頂上,那些金屬的種子飛翔,穿過溫度穩(wěn)定,均衡的天空。一切都好慢,很慢,非常慢。
鳥兒在巨大的樹木間徘徊徜徉,這些樹需要一百、兩百天,甚至五千天才能長成。萬物各得其所,鳥兒們不會為日出的跡象不安地竄動。樹木也不會在一縷陽光灑到它們身上時驚慌地縮回地里。
在這夢里,人們漫步徐行,很少奔忙,他們心跳的節(jié)律均衡遲緩,不會瘋狂抽搐。
青草總在地上,沒有化為火苗被燒毀。夢里的人們總在談論明天的生活。而不是明天的死亡。一切看起來都是那么熟悉,以至于當西姆感覺到有人牽起他的手時,他也覺得只是這夢境的又一部分而已。
萊特的手依偎在他掌心里?!白鰤袅?!"她問道。
“是的?!?/p>
“萬物平衡。為了讓一切均衡,為了平衡我們生活中的不公。我們的思維會轉向我們自己的心中,去那里找到美好悅目的景象?!?/p>
他用手一下下排打著石地?!斑@根本沒有讓事情公平起來!我討厭這樣!這提醒著我,世上有些更好的東西,我錯過了的東西!為什么不能讓我們一無所知呢!為什么不能讓我們從生到死根本就不知道這樣的生活是不正常的?”他的嘴巴半張,嘴唇收緊,喘著粗氣。
“一切都有其目的?!比R特說道?!爸肋@些給了我們目標,讓我們去工作,去籌劃,去努力找到出路?!?/p>
西姆的眼睛仿佛是兩顆熾熱的祖母綠,嵌在他臉上:“我走在一座長草的山丘上。走得非常慢?!?/p>
“一個小時前我走過的那座長草的山丘?”萊特問道。
“大概是吧,反正差不多。夢境比現(xiàn)實美好?!彼麛D了擠眼睛,然后瞇起雙眸,“我看著那些人,他們沒在吃東西?!?/p>
“也不說話?”
“也沒有在說話。而我們總是在吃??偸窃谡f。夢境里的那些人有時候會懶洋洋地攤在那兒,閉著眼睛,肌肉動不動?!?/p>
萊特凝視著他的面孔。這時發(fā)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西姆想象萊特的臉在變黑,在皺縮,在扭曲,顯出衰老的疤痕。她耳旁飄飛出如雪的頭發(fā)。她的睫毛變成了羅網,雙眼好像是陷在其中的硬幣,失去了色彩。她的牙齒從唇邊深陷下去,手腕萎縮,那些纖美的手指像是被燒得焦黑的枯枝般垂在那里。她的美麗就在西姆的眼前耗盡并消逝。伸手去抓她的西姆大叫起來,因為他想象自己的手也在被侵蝕,然后,在恐懼中,他把又一聲喊叫咽了回去。
“西姆,怎么了?"
咀嚼著那幾個詞的味道,他嘴里干巴巴的,沒了唾液。
“還有五天……”
“科學家們?!?/p>
西姆驟然驚醒。誰在說話?在昏暗的光線下,一個高個子男人在講話:“那些科學家們讓我們墜落到這個世界上。到現(xiàn)在他們已經浪費了數(shù)以千計的生命和他們的時間。沒用。完全沒用。容忍他們,但是絕不要花你自己的時間去幫助他們。記住,你只能活一次。”
這些被人憎惡的科學家們在哪兒?現(xiàn)在,在經過學習,經過了講課時間之后,他已經準備好去找到他們?,F(xiàn)在,至少。他知道得夠多了,可以開始他的戰(zhàn)斗,為了自由,為了飛船!
“西姆,你去哪兒?”
但西姆已經離開了。他奔跑的足音消失在一條被磨得光溜溜的石頭通道中。
看起來這個夜晚的一半都被浪費了。他十幾次錯誤地走進了死胡同里。好多次他還被那些想要他的生命能量的年輕瘋子攻擊。他們那些迷信的胡言亂語在他身后回蕩,他們渴求獵物的指甲讓他身上遍布抓痕。
但他找到了他所尋覓的目標。
六個男人聚集在陡峭山脈深處一個小小的玄武巖洞穴中。在他們面前的一張桌子上放著些東西,雖然西姆不認識是什么。卻在他心中激起了優(yōu)美的和弦。
科學家們分組工作。老人做重要的工作。年輕人學習,提問,他們的腳下還有三個小孩。每組是一個序列。
任何一個問題,每八天就會換上全新的一組科學家來研究。完成了的課題數(shù)量遠遠不夠。富于創(chuàng)造力的階段剛一開始,他們就越來越老。然后倒地而亡。任何個體,在其整個生命周期中,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時間大概只有12小時。四分之三的人生都用在學習上,接著是個短暫的擁有創(chuàng)造力的區(qū)間,然后就是衰老,失智,死亡。
西姆進去的時候,那些人都轉過身來。
“難道我們添了個生力軍?”他們中最老的那個說道。
“我不相信,”另一個年輕些的人說道,“把他趕走。他多半是那些好戰(zhàn)分子的一員?!?/p>
“不,不要?!蹦觊L者表示反對。他拖著那雙赤腳,小步朝西姆走來。“進來,進來,小男孩?!彼难凵耧@得友善,不慌不忙,跟上面洞穴里那些行動迅速的居民大不相同,陰郁而平靜,“你想要什么?”
西姆遲疑了一下,低下頭。他無法面對那平靜、溫和的凝視?!拔蚁胍钕氯??!彼÷曊f。
老人無聲地大笑起來。他按住西姆的肩膀。
“你是個新變種?你腦子有病嗎?”他半開玩笑地問著西姆,“為什么你不去玩?為什么不去為自己戀愛、結婚和生育的時候做好準備?你不知道明天夜里你就差不多完全成年了?你沒意識到一個不小心,你的一輩子就都溜走了嗎?”他停了下來。
西姆聽著每一個問題,眼珠來回轉動。他望著桌子頂上放著的那些設備眨了眨眼?!拔也辉搧磉@里?”他問道。
“當然!”老人聲色俱厲地大喊道,“但你來了,這是個奇跡。我們已經有一千天沒有任何來自群眾的志愿者了!我們不得不撫養(yǎng)自己的下一代科學家,一個封閉的群體!看看我們的數(shù)量!六個!六個大人!三個孩子!我們的人可真不算少啊,嗯?”老人朝石地上啐了口唾沫,“我們去征求志愿者,人們就朝我們喊叫,去找別人吧!或者‘我們沒時間!’你知道為什么他們這么說嗎?”
“不知道?!蔽髂酚行┸P躇。
“因為他們自私。沒錯,他們也想活得久一些,但他們知道,他們所做的一切,都不可能保證他們自己的生命多出些時間。也許可以保證他們未來的某些后代能壽命更長。但他們不會放棄他們的愛情,他們短暫的青春,放棄一次日出或者日落的間歇!”
西姆靠在桌旁,認真地說:“我明白?!?/p>
“你真明白?”老人茫然地凝視著他。他嘆了口氣,輕輕拍了拍這孩子的胳膊,“是啊,當然了,你明白。如今已經很難指望有人能明白這些了。你真的難能可貴?!?/p>
其他人走過來,圍著西姆和老人。
“我叫迪恩克。明天晚上這邊的科特會站到我的位置上。到那時候我已經死了。后天晚上,另外的某人會取代科特,然后就輪到你,如果你能全心投入工作——不過首先,我要給你個機會?;氐侥愕耐姘槟抢锶グ?,如果你樂意。你有沒有喜歡的人?回到她身邊去吧。生命短暫。你何必要在乎未來那些還沒出生的人呢?你有權享受青春。愿意的話,現(xiàn)在就走吧。因為如果你留下來,你會沒時間做任何別的事,只有工作和衰老,還有死在你的工作崗位上。但這是有益的工作。如何?”
西姆看著他來的隧道。在遠處,風聲呼嘯,烹飪的香氣和赤腳的吧嗒聲傳來,還有年輕人的笑聲,讓他越來越覺得好聽。他搖了搖頭,有些焦躁,他的雙眼濕了。
“我會留下來?!彼f。
六
第三個夜晚和第三個白天過去了?,F(xiàn)在是第四個夜晚了。西姆在融入科學家們的生活。他學到了不少關于遠方山上的金屬種子的東西。他聽說了當初那些種子——墜落下來的叫做“飛船”的東西,聽說了幸存者們如何躲進了山崖中,挖掘洞穴,迅速變老,然后,在勉強求生的掙扎中,他們忘掉了所有的科學知識。在這樣一個猶如坐落在火山口的文明當中,機械學之類的知識毫無保留下來的機會。對每個人來說都只有當下。
昨天無關緊要,明天在他們的面前緊盯著,鮮明無比。但不知怎的,加速他們老化的輻射也誘發(fā)了種心靈感應的交流方式,新生代可以借此吸取觀念和印象。種族記憶由此自然產生,保留下了另一個時代的記憶。
“為什么我們不到山上的飛船那里去?”西姆問道。
“太遠了。我們需要防護陽光?!钡隙骺私忉屨f。
“你們試過制造防護嗎?”
“軟音、膏油、用石頭和鳥翅膀做防護衣,最近還用過粗煉金屬。沒樣管用的。再過一萬代,也許我們會制造出一套金屬制品,其中流著冷水,足以在前往那艘飛船的途中保護我們。但我們的工作進展太慢了,太盲目了。今天早上,我成年了,拿起了我的儀器。明天,我就快死了,又放下了它們。一個人在一天當中能做什么?如果我們有一萬人,那問題早該被解決?!?/p>
“我會去飛船那邊的?!蔽髂氛f道。
“那你就會死?!崩先苏f道。西姆這句話讓整個房間陷入了沉默。眾人都盯著他。
“你是個很自私的男孩?!?/p>
“自私!”西姆憤憤不平地叫道。
老人擺了擺手:“這種自私的方式我喜歡。你想要活得更久,你為此什么都愿意做。你會試圖抵達飛船。但我要告訴你,那沒用的。不過,如果你想去,我也制止不了你。至少你不會像我們當中那些人一樣,為了多活那么幾天去打仗。
“打仗?”西姆問道,“這里怎么還會打仗?”他不寒而栗。他實在搞不懂。
“明天我們會有足夠的時間來談那事的,”迪恩克說,“現(xiàn)在,聽我說?!?/p>
這個夜晚過去了。
七
早上。萊特從過道里出現(xiàn),哭叫著奔入了他的懷抱。她又有了變化。長大了些,更美麗了些。她顫抖著摟住他:“西姆,他們來抓你了!”
有人光著腳沿著過道走來,出現(xiàn)在入口處。希翁怪笑著站在那里。他也長高了些,雙手各拿著一塊鋒利的尖石。“噢,你在這兒啊,西姆?!?/p>
“滾開!”萊特轉身朝他兇狠地叫道。
“我們把西姆帶上就走?!毕N滔蛩WC道。然后他對著西姆微笑著說:“前提是,如果,他跟我們一起去戰(zhàn)斗?!?/p>
迪恩克步履蹣跚地走到前頭,虛弱地眨著眼睛,鳥爪似的雙手在空中胡亂揮舞。“離開這里!”他憤怒地尖叫,“這小伙子現(xiàn)在是個科學家了。他跟我們一起工作。”
希翁不再微笑。“他有更好的事情要做。我們現(xiàn)在要去跟最那頭的山崖里的人們戰(zhàn)斗。”他眼神閃動,急切地問道,“當然,你會跟我們去的吧,西姆?”
“別去,別去!”萊特緊緊攥住他的胳膊。
西姆拍了拍她的肩,然后轉向希翁:“為什么你們要攻擊那邊?
“跟我們一起去戰(zhàn)斗的人會多出來三天?!?/p>
“三天!多活三天?”
希翁堅定地點點頭:“如果我們贏了,我們就能活十一天,而不是八天。他們住的那些山崖里面的礦物,里頭有某種東西能保護你,抵御輻射!想想看吧,西姆,多活三個綿長、快樂的日子。你要加入我們嗎?”
迪恩克打斷了他,“你自己一個人走吧。西姆是我的弟子!”
希翁輕蔑地哼了一聲:“去死吧,老頭子。今晚日落的時候你就只剩燒焦的骨骸了。你誰啊,還來命令我們?我們是年輕人,我們想要活久些。”
十一天。這話在西姆聽來難以置信。十一天?,F(xiàn)在他明白為什么會有戰(zhàn)爭了。為了把自己的整個生命延長幾乎一半,誰會不樂意去戰(zhàn)斗呢。多活那么多天!是啊。確實,為什么不呢!
“多三天?!钡隙骺舜舐曊f道,聲音刺耳,“如果你能活下來享受這三天。如果你沒死在戰(zhàn)斗中。如果。如果!你們還沒贏過呢。你們一直都在輸!”
“但這次,”希翁厲聲宣稱,“我們會贏的!”
西姆有些困惑:“但我們都是來自同樣的先祖。為什么我們所有人不一起分享最好的山崖呢?”
希翁大笑起來,擺弄著手里一塊尖銳的石頭:“那些住在最好的山崖里的人覺得他們比我們優(yōu)越。人擁有權力的時候態(tài)度就會如此。另外,那邊的山崖比較小,里面的空間只能容納三百人?!?/p>
多出三天。
“我跟你去?!蔽髂穼οN陶f。
“很好!”希翁對這個決定非常高興,太過高興了些。
迪恩克倒抽一口冷氣。
西姆轉身面對迪恩克和萊特:“如果我去戰(zhàn)斗,并且打贏了,我就離飛船近了半英里。而且我會多出三天,可以力爭到達飛船??雌饋砦抑荒苓@么做了。”
迪恩克悲哀地點點頭:“只能如此了。我相信你?,F(xiàn)在,去吧?!?/p>
“別了?!蔽髂氛f。
老人看起來有些吃驚,然后他笑了,仿佛是聽到有人對他開了個小玩笑:“沒錯——我不會再見到你了,是吧?那么,別了?!比缓笏麄兾樟宋帐?。
希翁、西姆和萊特起出去了。其他人,所有正在迅速地成長為斗士的孩子,都跟在他們后頭。希翁眼中的光芒看起來有些不善。
萊特跟他在一起。她為西姆挑選石頭,并替他背著。
無論西姆怎么懇求,她也不肯回去。太陽一越過地平線,他們就朝著山谷對面進發(fā)了。
“求你了,萊特,回去吧!”
“然后等著希翁回去?”萊特說道,“他計劃著等你死了以后讓我成為他的配偶。”她滿不在乎地說著,抖了抖頭發(fā),那淡藍色的卷發(fā)美好得不可思議?!暗視阍谄稹R悄闼懒?,我也死。”
西姆的面孔更加剛硬了些。他長高了。一夜之間,世界就變小了。一群孩子在嬉鬧著搜尋食物。他看著他們,帶著種異樣的好奇:只不過是在四天以前,自己也是像這個樣子?太奇怪了。在他的大腦中有種許多日子已經過去的感覺,就好像他其實已經活了一千天。在他的頭腦中,累積著眾多的事件和思想,這么厚重,這么多彩,這么千差萬別,他簡直無法相信這么多的事情可以發(fā)生在這么短的時間里。
參與戰(zhàn)斗的男人們三兩成群向前跑著。西姆看了看前方聳立著的那排黝黑的低矮山崖。他對自己說道,那么,這就是我的第四天了。而我絲毫也沒能靠近我的目標,無論是那艘飛船,或者是別的什么,哪怕是——他聽到了身旁萊特輕盈的腳步聲——哪怕是她,為我背負武器,為我挑出成熟漿果的人。
他的生命已經消失了一半?;蛘呤侨种弧绻苴A得這場戰(zhàn)斗。如果。
他輕快地奔跑著,抬起、放下他的雙腿。這是我身體覺醒的日子。我邊跑邊吃;我邊吃就邊長大;我長大于是我把目光轉向萊特,有種頭暈目眩的感覺。
而她也看著我,帶著同樣的柔情蜜意。
這是我們的青春時光。我們是不是在把它虛度?我們是不是正在一場幻夢、一次愚行中失去它?
遠遠地傳來了笑聲。當他是個孩子的時候他問過那是怎么回事。
現(xiàn)在他理解了。這種特別的笑聲是來自爬上高大的石頭,摘取最鮮綠的草葉,啜飲最甘美的晨冰,咀嚼巖石上的果實,品嘗正當妙齡的唇舌,帶著全新的渴望。
他們靠近敵人所在的山崖了。
他看著萊特亭亭玉立的身形。她的脖頸再度令他吃驚,如果你摸上去,可以數(shù)出她的脈搏;她的那些手指,它們合攏在你自己的掌心中時是那么鮮活,那么柔軟,總也不會靜止下來;她那……
萊特猛地把頭偏向一邊。“看前面!”她喊道,“看前面有什么——盯著前方?!?/p>
他覺得他們仿佛是用生命中的一部分在奔跑,把他們的青春丟在了路旁,都沒來得及看上一眼。
“老在看著石頭,我眼睛都發(fā)花了。”他邊跑邊說。
“那就換塊石頭看!”
“我看到的石頭——”他的聲音柔軟起來,柔軟得就像是萊特的手。他腳下的大地飄浮起來,一切都好像是一陣美妙的輕風吹拂,如夢如幻?!拔铱吹降氖^形成了一道峽谷,其中遍地陰涼,那里石頭上的果子密如露珠。你碰一下隨便哪塊大石頭,漿果就無聲地掉下來,就像是紅色的山崩。下面的草非常柔軟——”
“我可沒看見!”萊特加快了腳步,把頭轉向另外一邊。
他看著萊特的脖子,上面的絨毛就像是那些細小、輕巧的銀色苔蘚,它們生長在卵石的背陰側,哪怕是最輕微的呼吸也會讓它們飄動起來。他又看了看自己,他緊握雙拳,將自己投向死亡。他的雙手已經青筋畢露,充滿活力。
萊特遞給他些食物要他吃。
“我不餓?!彼f。
“吃,別讓你的嘴里空著,”她嚴厲地命令,“這樣你打仗的時候才夠有勁?!?/p>
“老天啊!”他痛苦地大吼一聲,“誰在乎什么打仗?。 ?/p>
在他們前方,石塊如冰雹般落下,砰砰作響。有個男人的顱骨被砸開了,倒在地上。戰(zhàn)爭開始了。
萊特把武器遞給了他。他們再也沒說什么,直奔那片殺戮場。
敵人的城垛上,巨石開始往下滾動,形成一場有組織的山崩!此刻他的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去殺戮,去減少其他人的壽命,讓自己能活下去,去在這里贏得一個落腳點,活得更長些,好試著抵達飛船。他俯身前沖,他左右閃躲,他抓住石頭,把它們向上擲出。他的左手抓著一片扁平的石盾,用來把那些飛快墜下的石頭擋開。到處都是爭斗的聲音。萊特伴著他奔跑,激勵著他。他前面有兩個人倒下了,被殺了,他們的胸口裂開,露出了骨頭,他們的血噴涌而出,猶如怪誕的噴泉。
這是場無益的沖突。西姆瞬間意識到了這場冒險有多么無謀。他們絕不可能攻下山崖的。石落如雨,像是堵毫無間隙的墻壁。十幾個人倒下了,焦黑的碎片插進了他們的大腦,還有五六個人胳膊下垂,顯然被打折了。有個人在尖叫,他的膝蓋被連續(xù)兩顆瞄得很準的花崗巖石彈命中,皮肉被扯掉了,白色的關節(jié)露了出來。人們東倒西歪,互相絆倒。
西姆臉頰上的肌肉繃緊了,他開始奇怪自己干嗎要來。但他還是在手舞足蹈,東搖西晃,跳來跳去的時候抬起眼睛,視線直在那山崖上逡巡。他非常非常想要住在那里,好有試試的機會。他本該堅持到底??伤呀浭チ诵判?。
萊特尖叫一聲。西姆心慌意亂地扭過頭,看到她一只手軟軟地垂在手腕下方,指關節(jié)內側有一個丑陋的傷口,血如泉涌。她把手夾到腋下好減輕疼痛。怒火在西姆心中升騰,炸裂。在狂怒中他朝前奔去,把手中的投石以致命的精準度扔了出去。他看到一個男人翻身倒下,手腳掙動著從一個平臺上掉到了下面的一個洞穴中。他打中了目標。
剛才他肯定一直在大叫,因為他的肺葉在猛烈翕張,他的喉嚨生疼,在他奔跑的雙腳下的大地仿佛在瘋狂旋轉。一顆石頭擦到了他的腦袋側面,打得他頭暈目眩,踉蹌倒地。他吃了滿嘴的沙。世界融化成了紫色的渦紋。他站不起來。他躺在地上,心里清楚,這就是他的末日了。
他周圍的戰(zhàn)斗還在激烈進行,他迷迷糊糊地感覺到萊特趴在他身上,用清涼的雙手撫摸著他的頭。她努力想要把西姆拖出戰(zhàn)圈,但他躺在地上,喘息著,讓萊特離開。
“停!”一個聲音高喊。整個戰(zhàn)爭看起來都暫停了。
“撤!”那聲音飛快地下令。然后側躺在地上的西姆看到,他的戰(zhàn)友們轉過身去,朝家里奔逃。
“太陽快升起來了,我們沒時間了!”他看著他們肌肉發(fā)達的背部,看著他們的雙腿,移動,繃緊,閃動,抬起,落下。死者被丟在了戰(zhàn)場上。傷者號呼求救。但沒人有時間救他們。時間只夠動作快的人們勉強逃離這片地獄,回到家中,帶著被火熱的空氣灼痛的肺部,沖進他們的隧道里,趕在太陽把他們點燃,燒死之前。
太陽!
西姆看到另一個身影朝他跑來。是希翁!萊特正在邊扶著西姆站起來,邊輕聲鼓勵他?!澳隳茏邌幔俊彼龁柕?。
西姆呻吟著說:“我覺得能?!?/p>
“那就走吧?!彼f道。
“先慢慢走,然后走快些,再快些。我們能做到的。慢點走,小心起步。我們能做到的。我相信我們可以的。
西姆站了起來,還有些搖搖晃晃。希翁跑了上來,臉上有種奇特的表情,線條繃得緊緊的,眼神閃爍。他猛地把萊特推到一旁,抓起一塊石頭,結結實實地砸到了西姆的腳踝上,撕開了一大塊皮肉。整個過程他都悶聲不響。
然后他站起身,退后一步,還是沒講話,只是獰笑著,仿佛一只夜里從山中出來的野獸。他喘著粗氣,胸膛一起一伏,看了看他造成的結果,又看了看萊特,再看西姆。他穩(wěn)住了呼吸?!八肋h也做不到了?!彼髂伏c點腦袋,“我們只能把他留在這里了。走吧,萊特。”
萊特像一只兇猛的野貓朝希翁沖過去,伸手去挖他的眼睛,張著嘴,緊咬牙關,從牙縫里擠出嘶吼。她的手指在希翁的胳膊上挖出了一道道血口子,然后瞬間又同樣抓傷了他的脖子。希翁急忙咒罵著躲開。萊特朝他扔去一塊石頭。
他嘟噥著躲開了石頭,然后又跑開了幾碼?!坝薮?!”他轉過來大聲挖苦她,“跟我走吧。西姆再有幾分鐘就得死了。走吧!”
萊特轉身背對著他:“你背我的話我就走?!?/p>
希翁的臉色變了。他的目光黯淡下來:“沒時間了。如果我背著你,那我倆都會死的?!?/p>
萊特看著他的身后:“所以,背著我吧,因為那正是我希望發(fā)生的事情?!?/p>
希翁一言不發(fā),滿懷恐懼地看了看陽光,就逃走了。
他的腳步聲迅速遠去,聽不到了。
“但愿他一跤跌斷自己的脖子?!彼@過一道溝的時候,萊特盯著他的身影憤怒地低聲說道。她回到西姆身邊,“你能走嗎?”
受傷的腳踝扯得他整條腿一陣劇痛。
他開玩笑似的點點頭:“我們走過去,只要兩個小時就能回到洞里啦。我有個主意,萊特。你背我?!边@個黑色笑話讓他笑了笑。
萊特抓住他的胳膊:“沒關系,我們走。來吧?!?/p>
“不,”他說,“我們留在這里?!?/p>
“為什么?
“我們是來這里找個地方住的。如果我們走,會死。那我寧可死在這里。我們還有多少時間?”
他們一同估量了下太陽的高度?!皫追昼??!比R特說話的聲音平淡而憂郁。她緊緊摟住西姆。
陽光開始淹沒整個世界,面前山崖黑色巖石的色澤隨之變淺,成了深紫色和棕色。
他是怎樣的一個傻瓜啊!他真該留在那邊,跟迪恩克一起工作,思考,夢想。
他朝著山崖上的那些洞口狂吼,脖子上的筋肉凸出,一副挑釁的姿態(tài)。
“派個男人下來戰(zhàn)斗!”沉默。他的聲音從山崖上反彈回來??諝鉄岷婧娴?。
“這沒用,”萊特說道,“他們絲毫都不會在意的?!?/p>
他再度大叫?!奥犖艺f!”他靠那條好腿支撐全身重量站立著,那條傷腿隨之一下一下地陣陣抽痛。他舉起一只拳頭搖晃著,“派個戰(zhàn)士而不是懦夫的人下來!我不會轉身跑回家去!我是來打一場公平的戰(zhàn)斗的!派個愿意為自己的山洞而戰(zhàn)的男人下來!我一定會殺死他!”
又一陣沉默。一陣熱浪掃過大地,然后退去。
“噢,肯定的,”西姆嘲弄道,他雙手放在光臀上,扭過頭去,咧開嘴,“肯定你們當中會有一個不怕跟這個瘋子戰(zhàn)斗的人的!”沉默?!皼]有?”沉默。
“那我是錯估你們了。我錯了。那么,我會站在這里,直到太陽把我的皮肉剝掉,把我的骨頭燒成黑色的碎塊。我會用難聽的臭名稱呼你們,你們實至名歸?!?/p>
有人回答他了。
“我不喜歡背上臭名?!币粋€男人的聲音回應道。
西姆俯身向前,暫時忘了他的跛腳。
一個大塊頭男子出現(xiàn)在第三層上的一個洞口?!跋聛戆。蔽髂反叽俚?,“下來啊,大胖子,來殺了我啊。”
那男人認真地瞪著他的對手看了一小會兒,然后吃力地沿路走下來,他的雙手空空,沒有任何武器。瞬間上頭的每個洞穴中都鉆出了一堆人頭——前來觀看這出好戲的觀眾。
男人走近西姆:“我們照規(guī)矩來打,如果你知道規(guī)矩?!?/p>
“我可以邊打邊學?!蔽髂反鸬?。
這話讓那男人一樂,他看向西姆的眼神警惕,但并不冷酷?!拔乙嬖V你的是,”那男人慷慨地提出,“如果你死了,我會庇護你的配偶,她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因為她是個好漢的妻子?!?/p>
西姆飛快地點頭?!拔覝蕚浜昧恕!彼f道。
“規(guī)矩很簡單。我們不互相接觸,只用石頭對擲。石頭和太陽會將我們中的一個殺死的。現(xiàn)在是時候了——”
八
太陽在地平線上露出了頭。“我的名字叫諾杰?!蔽髂返臄橙诉呎f邊漫不經心地抓起一把卵石和石子,掂量了下。西姆也做了同樣的事。他餓了。他好多分鐘沒吃東西了。饑餓是這顆行星上的居民無法擺脫的詛咒——空了的肚子會不斷索求著食物,更多的食物。他的血氣微微上涌,血管隨著熱和壓力陣陣悸動,血液流過時有種刺痛感。他的胸廓迫不及待地外張,內縮,再外張。
“快點!”三百個觀眾在山崖上鼓噪?!翱禳c!”他們吵鬧著,男人、女人和小孩左右搖晃著,在巖架上喧嚷不休,“快??!開始吧!”仿佛收到了暗號,太陽升起了。它朝著兩人投下重擊,仿佛是投來一塊扁平的、熱得吱吱作響的石頭。兩個男人在這熾熱的沖擊下都站立不穩(wěn),汗珠子從他們赤裸的腰腿上和胳膊下面往外直迸。他們的臉上反著光,猶如純凈的玻璃一般。
諾杰挪了挪他龐大的身體,變換重心的位置,又看了看太陽,仿佛并不急著戰(zhàn)斗。然后,默不作聲,毫無預警地,他的拇指和食指像扳機似的一動,猛然彈出了一粒卵石。它正中西姆的臉頰,打得他往后一個趔趄,一陣無法忍受的劇痛像火箭一樣從他的傷腳往上躥,直沖他的心窩。他舔了舔臉頰上流出的血。
諾杰從容漫步。他神奇的手又彈動了三下,三粒小小的、看似毫無殺傷力的小石子像是發(fā)出哨聲的小鳥般飛了過來。每顆都狠狠地擊中了各自對準的目標。
目標是西姆身上的神經叢!一擊打中了他的腹部,之前十個小時里吃的東西差點全都從他喉嚨里滑出來。第二擊命中了他的前額,第三發(fā)打到了他的脖子。他倒在炙熱的沙地上。他的膝頭在堅硬的地上發(fā)出扭曲的聲音。他面無血色,用力瞇起眼睛,顫抖著滾燙的眼瞼把淚水擠出去。但就算是他已經倒地,他還是使出渾身力氣,把手中的滿把石子都甩了出去!
石頭在空中呼嘯而過。其中顆,僅有一顆,擊中了諾杰。正中他的左邊眼球。諾杰呻吟一聲,立刻用雙手捂住了被打爛的眼睛。
西姆擠出一聲悲哀的苦笑。他取得了如此的戰(zhàn)果。他敵手的眼睛。那會給他增加些……時間。他肚子惡心欲嘔,呼吸艱難,在心里想著:噢,老天啊,這可真是好長的一段時間啊。再給我多點時間,再一點就好!獨眼的諾杰疼得直晃蕩,他還在不斷攻擊在地上扭動著的西姆,可他現(xiàn)在沒了準頭,石頭老往一邊偏,就算打中了,也虛弱無力,毫無效果。
西姆強迫自己半抬起身子。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了萊特,在等待著、凝視著他的萊特,她的唇中吐出激勵和希冀的話語。他滿身是汗,仿佛被場大雨淋了個透。
太陽現(xiàn)在已經整個高出地平線了。你能聞到它的味道。石頭像鏡子一樣閃著光,沙子開始跳動翻騰。山谷里到處都在出現(xiàn)幻象。他面前不再是諾杰這個戰(zhàn)士,而是足有一打,每個都站得筆直,準備再度投擲武器。十二個參差不一的戰(zhàn)士,在白晝那可怕的金光中閃爍著,就像是些被敲響了的青銅大鑼,在同一個視野中顫抖著!
西姆拼命喘息著。他吸氣的鼻孔張大得像喇叭,他的嘴巴如饑似渴地在吞咽——吸進去的仿佛不是氧氣,而是火焰。他的肺葉好像是絲線編成的火炬,正在點燃他的身軀。汗水從他的毛孔里涌出,瞬間又被蒸發(fā)掉。他覺得自己在萎縮,越縮越小,他覺得自己看上去肯定就像是他的父親,衰老,干癟,瘦弱,枯萎!沙地在哪兒?他還能動嗎?可以。世界在他腳下蠕動,但現(xiàn)在他站起來了。
接下來不會再有打斗了。
山崖上有人低聲嘟噥。高處的那些觀眾的臉被陽光灼燒著,他們張大嘴巴,目不轉睛,有些在嘲弄,有些在叫喊著,鼓勵他們的斗士?!罢局?,諾杰,該節(jié)省你的力量了!昂首挺胸好出汗!”他們催促著他。諾杰站在那里,微微搖晃,晃得很慢,仿佛一個在天際吹來的兇猛焚風中晃動的鐘擺?!皠e動,諾杰,節(jié)省精力,節(jié)省力氣!”
“考驗,考驗!”高處的人們在說,“太陽的考驗?!?/p>
這場戰(zhàn)斗中最艱難的部分來了。西姆痛苦地瞇起眼睛,看著山崖扭曲的幻象。他覺得自己看到了父母;他父親還是那張沮喪的面孔,綠色的眼睛似乎在燃燒,他母親的頭發(fā)在滾熱的風中飄蕩,就像是一團灰煙。他必須趕到他們身邊,去跟他們一起生活,照顧他們!
他聽到身后萊特在悄聲嗚咽。傳來肌膚在沙地上擦動的聲音。她跌倒了。西姆不敢回頭。轉頭所花的力氣會讓他徑直跌倒,墜入黑暗和痛苦中。
他的膝蓋彎曲了。如果我倒下……他想著,我會躺在這里,化為灰燼。諾杰在哪兒?諾杰在那里,離他幾碼遠,彎身站立,大汗淋漓,看上去仿佛他的脊椎被一把兇惡的大錘在反復痛擊。
“倒下吧,諾杰!倒下!”西姆想著,“倒啊,倒下啊!倒下好讓我占據(jù)你的地盤!”
但諾杰沒有倒下。他的左手漸漸松開,手里的石子一顆一顆墜落在灼熱的沙地上,他的嘴漸漸張開,嘴唇干枯,他的眼神一片呆滯。但他沒有倒下。他求生的欲望很強。就好像有根線吊著他,不讓他倒下似的。
西姆單膝跪地了!
“哈!”山崖上響起一片早有預料的呼聲。他們在欣賞死亡。西姆猛然揚起了頭,呆板地笑笑,仿佛在扮演某個做了什么傻事的呆子。“不,不?!彼悦院貓猿种俣日玖⑵饋?。太疼了,他全身都麻木了,耳邊嗡嗡作響。地上到處都是呼呼聲,嗡嗡聲,噼啪聲。在高處,一片巖石崩落,就像是啞劇里的落幕,寂然無聲。一切都安靜了,只剩下持續(xù)不變的嗡鳴。他現(xiàn)在看到了五十個諾杰的身影,身披汗水的甲胄,眼球痛苦地凸出,臉頰凹陷,嘴唇內縮,就好像是被曬干的水果皮。但那根線還吊著他。
“接下來,”西姆從泛著亮光的齒間被曬得滾燙的厚厚的舌頭上吐出呢喃,“接下來我會倒下去,躺著,做夢?!?/p>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帶著種緩慢、若有所思的愉悅。他計劃好了。他知道事情只能如此。他會精當?shù)赝瓿梢磺械?。他抬起頭,看看觀眾們是否還在觀看。
他們不在了!
太陽把他們趕回了洞穴里。所有人,除了兩個膽大的之外。西姆大笑起來,昏沉如醉,看著汗水在自己枯死的雙手上匯聚成珠,略微盤桓,從他手上落下,朝著沙土筆直墜去,然后在半途化為蒸汽。
諾杰倒下了。那根線斷了。諾杰臉朝下筆直撲倒,一股血從他的嘴角汩汩涌出。他的眼睛翻白,眼神癲狂,毫無知覺。
諾杰倒下了。幻象中他那五十個復制品也一樣。
在山谷中到處都是大風的呼嘯和呻吟聲,西姆看到了一片藍色的湖泊,一條藍色的河流匯入其中,在河邊上有些低矮的白色房屋,有人來來往往,在屋子和一片高高的綠樹之間。那些樹比七個成年人還高,矗立在那河流的幻象旁邊。
“現(xiàn)在,”最后,西姆對他自己解釋道,“現(xiàn)在我可以倒下了。剛好——倒進——那片——湖里?!?/p>
他朝前倒去。
他在墜落的半途震驚地發(fā)現(xiàn),幾只手匆忙攙住了他,把他拉了起來,帶著他飛快離去,一路把他高舉在噬人的空氣中,就像是舉著把火炬,搖晃著的明亮火炬。
死亡真是奇怪啊。他這么想著,然后黑暗吞沒了他。涼水流過他的臉頰,驚醒了他。他惶恐不安地睜開了眼睛。萊特把他的腦袋抱在懷中,她的手指上拈著食物,正往他嘴里送。
西姆餓得厲害,也累得厲害,但恐懼把這兩種感覺驅走了。他掙扎著起身,打量著頭頂上陌生的洞穴輪廓。
“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他詢問道。
“決斗的同一天。安靜?!比R特說道。
“同一天!”
她快樂地點點頭:“你的生命中并沒有失落一段。這是諾杰的洞窟。我們在黑色山崖里面。我們可以多活三天。滿意了?躺下吧。”
“諾杰死了?”他躺了回去,喘息著,心臟怦怦撞擊著肋骨。他慢慢地放松下來?!拔亿A了,我贏了?!彼f道。
“諾杰死了。我們也差點。他們險險地把我們從外頭救了進來。”
西姆狼吞虎咽地吃著:“我們沒時間可以浪費。我們必須強大起來。我的腿——”他瞧了瞧那條腿,打量著它。
那條腿上裹著一團長長的黃色草葉,疼痛已經消失了。就在他看著的當下,他身體那快得駭人的血液脈動也在繼續(xù)起作用,將包扎下的污穢清除。到太陽落山的時候,它必須恢復力量,他想。必須恢復。
西姆站起身來,一瘸一拐地在洞中轉悠,仿佛一頭困獸。他感覺到萊特抬起了眼睛。他無法面對她的凝視。最終,他還是無奈地轉過身去。
萊特沒讓他開口?!澳阆氲侥撬绎w船上去?”她柔聲問道,“今晚?等太陽下山的時候?”
他深吸了一口氣,又把它吐盡:“是的。
“你不能等到早上?”
“不能。”
“那我跟你起去?!?/p>
“不!”
“如果我落在了后面,別管我。這里沒什么讓我留戀的?!?/p>
他們久久凝望著對方。西姆沒精打采地聳了聳肩。
“好吧,”他最后說道,“我沒法阻止你,我早知道了。我們一起去?!?/p>
九
他們在自己新洞窟的洞口等著。太陽落山了。石頭冷卻下來,人們可以在上頭行走了。差不多該是一躍而出,奔向遠方山頭那遙遙閃爍著光芒的金屬種子的時候了。
很快就會下雨了。西姆回憶起他在每個夜里一次次
看著雨水匯聚成溪水,匯聚成河流,沖刷出新的河道。第一個夜里會有條河流奔向北方,下一個晚上一條河奔往東北,第三夜中一條河正向西流。山谷的地面不斷被激流切割,支離破碎。地震和山崩將舊有的河床掩埋。新的河道每天依次出現(xiàn)。河道和走向,他腦子里這個念頭轉了好久。也許,可能——嗯,他會等等看的。
他注意到這新山崖中的生活讓他的脈搏減慢了,一切都減慢了。
某種礦物在起作用,它能幫助人們抵御太陽輻射。生命的腳步依然匆忙,但沒之前那么匆忙了?!艾F(xiàn)在,西姆!”萊特喊道。
他們起步飛奔。在被熱死和被凍死之間飛奔。他們一同飛奔,離開山崖,向著遠方,那召喚著他們的飛船。
他們這輩子從沒像這樣跑過。奔跑著的兩雙腳在大塊的圓石上發(fā)出響亮的啪啪聲,連成一片傳入下面的溝壑,撞上側面的山壁,繼續(xù)向前。他們拼命把空氣吸進自己的肺部,而后又竭力呼出。在他們身后,山崖漸漸看不見了,現(xiàn)在他們已經再不可能回頭了。
他們跑的時候沒吃東西。他們在洞穴里吃到快要嘔吐,就是為了節(jié)省時間?,F(xiàn)在要做的只有奔跑,抬腿,甩動雙肘平衡身體,猛力收縮肌肉,貪婪地吞下那一度熾熱,此刻正漸漸冷卻的空氣。
“他們在看著我們嗎?”
萊特上氣不接下氣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蓋過了他怦怦的心跳。
他們是誰?不過他知道答案。
當然是住在山崖里的人們。多久沒有這樣的一場奔跑了?一千天?一萬天?上次有人孤注一擲,在全體居民的目送下跑出去,沖進河谷,穿越正在冷卻的平原,已經是多久以前了?后面有沒有情侶們停下了調笑,凝視著這兩個小點,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朝著他們的命運奔跑?有沒有孩子們吃著新生的果實,停下了嬉戲,看著這兩個人跟時間賽跑?迪恩克還活著嗎?他是不是又皺著黯淡的雙眼上方濃密的眉毛,搖晃著一只伸不直的手爪,用微弱、嘶啞的聲音沖著他們喊叫?是不是有人在嘲笑他們?把他們叫做傻瓜、蠢貨?而在這樣的謾罵之中,是不是也有人在祈禱著他們能堅持下去,希望他們能抵達飛船?
西姆迅速地瞥了眼天空。隨著暮色降臨,天色已經開始變暗了。不知從何而來的烏云匯聚,他們前方兩百碼處一道溝壑的對岸,一陣細雨落下。閃電打在遠處的山頭,動蕩不安的空氣中有股濃濃的臭氧味。
“一半路程了?!蔽髂反⒅?。他看到萊特半轉過臉,回頭渴望地看著她正拋離的生活?!叭绻覀円厝?,就得趁現(xiàn)在,我們還來得及。再過一會兒就太……”
山中響起了雷鳴。一場山崩,開始的時候不大,但結束的時候規(guī)模驚人,留下一道深深的鴻溝。細雨灑落在萊特光滑的白色皮膚上。不一會兒,她的頭發(fā)就被雨水打濕了,閃閃發(fā)光。
“現(xiàn)在,太晚了?!比R特的赤腳在地上踩出吧嗒吧嗒的節(jié)拍,她高聲叫喊,蓋過了腳步聲,“我們得繼續(xù)向前!”
的確是太晚了。西姆估量了一下距離,確實,現(xiàn)在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傷腿隱隱作痛。西姆遷就它放慢了腳步。一股疾風吹來。刺骨的寒風。但是從他們背后的山崖吹來的,對他們的幫助大過阻礙。這是個好兆頭嗎?他思索著。不是。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越來越清楚自己對距離的估算錯得有多厲害。他們的時間愈來愈少,可他們離飛船的距離依然遙不可及。他什么也沒說,但他腿部的慢肌群疼痛,無能為力的感覺在他的眼中化為痛苦的熱淚涌出。
他知道萊特的心里也在想著同樣的事情。但她還在飛奔,像一只白色的鳥兒,仿佛根本就足不沾地。他聽到了萊特喉嚨里氣流吸進呼出的聲音,就像是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在刀鞘里進進出出。
半邊天都已經黑了。最初的批星辰正從片片烏云后探出頭來。閃電就在他們前方蜿蜒而下。瓢潑大雨加上狂暴的閃電,不折不扣的一場暴風雨朝他們落下。卵石上長滿青苔,滑溜溜的,他們腳下不穩(wěn),前后左右打滑。萊特跌倒了,掙扎著爬起來,發(fā)出一聲憤怒的咒罵。她身上受傷了,沾滿泥巴。雨水澆遍她的全身。
雨水帶著刺耳的聲音打在西姆身上,沖進了他的眼睛,在他的脊背上流成了河,讓他很想跟雨水一起哭。
萊特跌倒了,這次沒爬起來。她艱難地吸氣,胸口在顫抖著。
西姆拉起她,攙扶著她:“跑,萊特,拜托,跑??!”
“放下我,西姆。前進吧!”雨水灌進了她的嘴里,到處都是水,“沒用的。你一個人繼續(xù)跑吧?!?/p>
他站在原地,寒冷,無力,思維似乎也在被雨水淋濕,希望的火苗搖搖欲滅。整個世界都是黑色的,到處都是冰冷的雨水傾瀉而下,包裹一切,到處都是絕望。
“那我們就走過去,”他說道,“一直走,然后休息?!?/p>
他們往前走了五十碼,很放松,很慢,就像是出去散步的孩子。他們前方的溝壑中裝滿了水,正迅速流向地平線那頭,水聲洶涌。
西姆大叫一聲,拖著萊特朝前跑去?!耙粭l新河道,”他指著那邊說道,“每天雨水都會沖出一條新河道。這邊,萊特!”他朝著洪流俯下身子。
西姆跳進水里,帶著萊特。
洪水卷走了他們,就跟卷走兩塊小木片似的。他們掙扎著浮在水面上,水灌進了他們的嘴里,他們的鼻子里。
兩邊的陸地飛快掠過。西姆死命扣緊萊特的手指,他覺得自己在沒完沒了地翻著跟頭。高處電光忽閃,他心中一股新的熱切希望油然而生。他們跑不動了——那好,可以讓水幫他們跑。
這條臨時新出現(xiàn)的河流攜帶著他們向前,速度飛快,讓他們撞上了巖石,撞破了肩膀,擦傷了腿腳?!斑@邊!”西姆在雷電齊鳴中高聲叫喊,瘋狂地朝著溝壑的另外一邊掙動。那艘飛船所在的山頭就在前面了。
他們絕不能錯過它。兩人在運送他們的洪流中奮力拼搏,然后被甩過去,撞上了對面的岸邊。西姆一躍而起,抓住一塊懸在頭頂?shù)耐粠r,用雙腿夾緊萊特,雙手交替把自己往上拽。
風暴停息了,就跟它降臨時一樣迅速。閃電消失了。
雨停了。天空上的烏云也散去了。風聲也低落下去,漸不可聞。
“飛船!”萊特躺在地上,“飛船,西姆。這就是飛船所在的山頭!”
然后寒冷降臨。能置人于死地的寒冷。
他們跌跌撞撞,勉強爬上了山頂。寒氣就像是種化學藥品,流進他們的肢體,潛入他們的血管,減慢他們的速度。
飛船就在他們前方,剛被沖刷過,光芒四射,如夢如幻。西姆簡直難以置信,他們真的離飛船如此之近。200碼。170碼。
地面開始被冰層覆蓋。他們腳底打滑,一而再,再而三地跌倒。在他們身后的河水已經被凍得結結實實,化作一條冰冷的藍白色的巨蛇。不知從哪兒來了幾點殘雨,落下時就變成了堅硬的彈丸。
西姆撲倒在船殼上。他真的觸摸到了飛船。觸摸它!
他聽到萊特哽咽著發(fā)出的抽泣聲。這就是金屬,這就是飛船。在漫長的歲月中,其他人有幾個曾觸及它?他和萊特做到了!
然后,他的心變得一片冰冷,跟空氣樣冰冷。入口在哪兒?
你跑,你游,你險些溺斃,你咒罵,你流汗,你努力,你到達了山腳,你爬上了山巔,你捶打著金屬,你欣慰地呼喊,然后——你找不到入口。
他竭力控制住自己。慢點,他告訴自己,但別太慢,繞著飛船轉轉。金屬在他摸索的手掌下滑過,它是那么冰冷,冷得他流汗的手掌幾乎要被凍在上頭。再往另外一頭轉轉。萊特跟著他移動。
寒氣像是只把他們攥在掌心的巨手。開始收緊的巨手。
入口。
金屬。冷冰冰,一成不變的金屬。在密封點那兒有條細縫。
他拋開所有顧慮捶打著那里。他覺得自己的肚子里寒氣上涌。他的手指凍麻了,他的眼球都快要被凍結在眼窩里了。他開始在金屬門上邊捶打邊摸索,同時大聲咆哮?!伴_??!開?。 彼D難地繼續(xù)摸索。他碰到了什么東西……咔嗒一響!
氣閘嘶嘶作響。隨著金屬在橡膠墊上摩擦的一聲輕響,門朝旁邊輕輕打開,消失不見了。
他看到萊特朝前跑去,捂著自己的喉嚨,跌進了一個閃光的小房間。他腦子里一片空白,步履蹣跚地跟在她后頭。
氣閘門在他身后嚴絲合縫地關上了。
他無法呼吸了。他的心跳開始變緩,停滯。
現(xiàn)在他們被困在了這艘飛船里了,有什么事情正在發(fā)生。他跪倒在地,呼吸艱難。
他前來尋求拯救的這艘飛船此刻正在讓他的脈搏減慢,讓他的大腦昏昏沉沉,正在毒死他。帶著種即將斷氣的模糊恐懼,他意識到自己正在死亡。
一片漆黑。
他隱隱有些感覺,察覺到時間在流逝,自己在想著,在努力,讓自己的心臟跳得快點,快好讓自己的視線清晰。但他身體里的那些液體徑自平靜地在他安定的血管中緩緩流動,他能聽到自己的脈搏:抽動,停歇,抽動,停歇,再抽動,中間的間隔令人昏昏欲睡。他動不了,一只手,一條腿,一根指頭都動彈不得。他的眼皮仿佛重若千鈞,抬一下都很吃力。他甚至都沒法抬起頭來,好看看躺在身邊的萊特。
萊特的呼吸聲很不規(guī)律,而且仿佛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聽起來就像是一只受傷的鳥兒用自己干枯散落的羽毛弄出來的動靜。她是那么近,西姆幾乎都能感到她身體的熱力;可她又似乎那么遠,遠隔千山。
我越來越冷了!他想著。這就是死亡了嗎?我的心臟,我的血流放緩,我的身體變涼,我思維運轉的速度變慢?
他盯著飛船的天花板,視線隨著它內部管線和機器的復雜體系移動。這艘飛船的有關知識,它的用途,它的操作方式,漸漸滲入他心中。在一種慵懶的啟示狀態(tài)中,他開始漸漸明白他目光所及的每樣東西都是什么。慢慢地。慢慢地。
那邊有個儀器,上面有個明晃晃的白色表盤。
它的用途是?
他把思緒轉向這個問題。很吃力,就像是人在水下移動。
人們使用過這個表盤。觸摸過它。人們修理過它。把它裝上。在觸摸和使用之前,在修理之前,在安裝之前,在制作之前,人們就幻想到了它的存在。這個表盤包含著使用和制造的記憶,它的形狀本身就跟夢中的記憶一樣,告訴了西姆人們?yōu)槭裁匆谱魉?,為了什么目的。只要有時間,他看著任何一樣東西,就能從中獲得所需的知識。
他心中某個隱微的部分伸展開去,把各種東西的組成分拆開來,進行分析。
這個表盤是衡量時間的!
數(shù)百萬小時的時間!
但那怎么可能?西姆的眼睛激動地瞪大了,閃閃發(fā)光。什么地方的人們會需要這樣一個儀器?他眼中的血管在嘣嘣搏動。他閉上了雙眼。
他恐慌起來。新的一天正在過去。他想著。我躺在這里,而我的生命正在逝去。我動不了。我的青春正在流逝。我還要多久才能動得了?
透過一個舷窗之類的東西,他看到一個夜晚過去了,白天來臨,白天也過去了,又一個夜晚來臨。星辰漠然起舞。
我會躺在這里四天,五天,躺著枯萎,凋零。他想。
這艘船不肯讓我移動。我要是留在我家鄉(xiāng)的山崖中該有多好啊,我可以好好生活,享受這短暫的一生。來到這里,到頭來有什么好處呢?我錯過了所有那些暮色和曙光。我永遠都沒機會碰觸萊特了,盡管她就在我身邊。
精神錯亂。他的心靈扶搖直上。他的思緒圍繞著這艘金屬飛船打轉。他聞到了連接在一起的金屬那鋒銳的氣息。他聽到了船殼在夜里收縮,在白天舒張的聲音。
黎明。
居然已是又一個黎明了!今天我應該已經正當壯年了。他咬緊牙關。我一定要站起來。我一定要走動。我一定要享受這段時光。
但他沒動。他感覺著自己的血液,懶洋洋地從一個心房被泵到另一個當中,接著上上下下流遍他僵死的身體,然后被他那些不斷張收的肺葉凈化。
飛船里暖起來。不知什么地方有個機器咔嗒一響。氣溫自動降了下去。一股人工控制的氣流在房間里吹拂。
夜晚又來了。然后是又一個白天。
他躺在那里,眼睜睜看著他生命里的四天一去不回。
他沒再試圖掙扎。沒用了。他的生命已經完了。
他現(xiàn)在都不想轉頭了。他不想看到萊特,不想看到她的臉變得像他飽經風霜的母親——眼瞼像是死灰的殘片,眼睛像是被錘爛了的金屬,臉頰像是被風化的石頭。他不想看到猶如被曬干的一簇簇枯黃草葉的頸項,不想看到仿佛火堆上升起的黑煙繪成的雙手,不想看到干癟樹皮樣的胸部,未經打理好似潮濕的雜草般亂蓬蓬的灰色頭發(fā)!
而他自己呢?他看上去又是什么樣?他的下巴是不是已經脫垂,他的眼窩是不是已經凹陷,他的額頭是不是已經被衰老摧殘,滿是皺紋?
他的體力開始恢復了。他感到自己的心臟跳動得非常之慢,慢得驚人。
每分鐘一百次。
難以置信。他感覺如此清涼,如此舒適,如此安逸。
他的頭轉向一邊。他盯著萊特。他驚訝地大叫起來。
她還是那么年輕貌美。
萊特也正在看著他,只是她太虛弱了,說不出話來。
她的雙眸好似細小的銀色微章,她的頸項彎曲猶如孩童的臂膀。她的頭發(fā)像團藍色的火焰在她頭上燃燒,燃料源自她那纖秀而充滿活力的身體。
四天過去了,而她還這么年輕,比他們進入飛船時更年輕了。她還正值妙齡。
西姆簡直無法相信。
萊特的第一句話是:“這還會持續(xù)多久?”
西姆謹慎地回答:“我不知道。”
“我們仍舊年輕?!?/p>
“飛船。它的金屬包圍著我們。它把陽光和隨著陽光而來的那些讓我們老化的東西給截斷了?!?/p>
萊特若有所思地抬起眼睛:“那,如果我們待在這里……”
“我們就會繼續(xù)年輕?!?/p>
“多六天?十四天?二十天?”
“大概還會更多?!?/p>
萊特躺在那兒,沉默不語。過了很久之后她說:“西姆?”
“我在?!?/p>
“我們待在這兒吧。不要回去了。如果我們之后回去,你知道我們會怎么樣吧……”
“我不確定。”
“我們會再度開始變老,不是嗎?”
西姆朝別處望去。他凝視著天花板,掛鐘,鐘上不停移動的指針?!?/p>
“是的。變老?!?/p>
“如果我們變老——瞬間就老,在我們踏出飛船之后,那沖擊不會太大嗎?”
“也許?!?/p>
又是一陣沉默。西姆開始試著活動自己的四肢。他很餓了?!捌渌嗽诘戎亍!彼f道。
萊特的下一句話讓他屏住了呼吸?!捌渌硕妓懒?,”
她說道,“或者要不了幾個小時也就死了。那邊我們認識的所有人都已經很老了?!?/p>
西姆試圖想象那些人衰老的樣子。達克,他的姐姐,彎腰駝背,老態(tài)龍鐘。他晃了晃腦袋,把這幅畫面趕走。
“他們也許會死,”他說,“但還有那些新出生的人?!?/p>
“我們壓根不認識的人。”
“但,無論如何,也是我們的同胞,”他回道,“只能活八天,或者十一天的同胞們,除非我們去幫助他們。”
“但我們還年輕,西姆!我們可以一直年輕下去!”
他不想再聽下去了。這些話聽起來實在太有誘惑力了。留在這里?;钕氯ァ!拔覀円呀洆碛辛吮绕渌烁嗟臅r間,”他說道,“我需要工作入員。需要人來修復這艘飛船。接下來我們要站起來,你和我一起,去找些食物,吃飽,然后看看這艘飛船還能不能動。我自己一個人不敢試著發(fā)動它。它太大了。我需要幫手?!?/p>
“但這意味著得跑回去那么遠的距離!”
“我知道?!彼撊醯負纹鹕碜樱暗視k到的。”
“你又要怎么帶人回到這里呢?”
“我們可以利用那條河。”
“如果它還在原地的話。它有可能跑到別處去了?!?/p>
“那,我們就等到河道出現(xiàn)在原地。我一定要回去,萊特。迪恩克的兒子在等著我,我的姐姐,你的兄弟,現(xiàn)在都已經老了,快死了,他們在等待著我們的消息……”
過了好一會兒,西姆聽到萊特移動的聲音。她疲憊地拖著自己的身子靠向西姆,把自己的頭靠在他胸口,閉著眼睛,撫摩著他的臂膀:“對不起。原諒我。你必須回去。我是個自私的傻瓜?!?/p>
西姆笨拙地觸摸著她的臉頰:“你這是人之常情。我理解你。沒什么好對不起的。”
他們找到了食物。他們在飛船中漫步。這里空無一人。他們只在駕駛室里找到了一個男人的遺骸,肯定是駕駛員的。
顯然其他人都乘著緊急逃生艙在太空中就脫離了飛船。這名駕駛員,孤身一人,坐在自己的駕駛座上,將飛船降落在了一座山頭,和其他墜毀的飛船遙遙相望。它位于高處,讓它躲過了洪水沖擊。駕駛員自己在著陸后不久就死了,多半是因為心力衰竭。飛船就留在這里,幾乎就在其他幸存者觸手可及之處,完好無缺,就像一個巨大的完整的蛋,但沉寂了——幾千個日夜?如果駕駛員當年活下來了,西姆和萊特的祖先可能會過著多么不一樣的生活啊。西姆想到這里,感知到了遠方那場戰(zhàn)爭的兇險交鋒。
世界之間的大戰(zhàn)是如何爆發(fā)的?誰贏了?或者說兩個星球都輸了,于是再也沒人肯費事來救起幸存者?誰對誰錯?
敵人是誰?西姆的同胞們是有罪的一方還是無辜的一方?
他們或許永遠都無法知曉了。
他急急忙忙檢查著飛船。他完全不明白它的工作原理,但每當他走過其中的通道,拍打著其中的機器時,他都能了解些東西。
飛船現(xiàn)在就差組船員了。一個人根本不可能讓所有設備再度運行起來。他把自己的手放在一個圓圓的長鼻頭似的機器上。他猛地收回了手,就好像被燙到了一樣。
“萊特!”
“怎么了?”
他又碰了碰那機器,撫摸著它。他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他的眼中噙滿了淚水,他的嘴巴張開又合攏,他瞧著那臺機器,滿懷熱愛,然后看著萊特。
“用這臺機器——”他說話的聲音很輕,磕磕巴巴,難以置信,“用——用這臺機器我可以——”
“可以什么,西姆?”
他把一只手伸進一個杯狀的奇特裝置中,那里頭有根控制桿。透過他前方的舷窗,他能看到遠方那些山崖的輪廓,“我們之前擔心可能會再沒有第二條河流經過這座山,是不是?”他欣喜若狂地問道。
“是啊,西姆,可——”
“這兒會有條河的。而我會回來的,就今晚!而且我會帶人跟我一起回來的。五百人!因為用這臺機器,我可以轟出一條河床,底部一路通到那邊的山崖,水會沿著它
沖過來,給我自己和那些人提供一條快捷、確實的返回通道!”他揉搓著機器那圓筒狀的機身,“當我碰到它的時候,它的經歷和使用方法就刻到了我心中!看著!”他壓低那根控制桿。一束白熱的火焰從飛船上射出,發(fā)出尖嘯聲。西姆開始穩(wěn)定、精確地切出一條河道,好讓暴雨中的降水流進去。光照之下,夜晚變成了白晝。
回到山崖的行動要由西姆獨自進行。萊特得留在飛船里,以防萬一。回去的旅程最初看起來似乎是不可能的。
沒有奔涌的河水幫他節(jié)約時間,朝著目的地一路推送他。
他得在晨光中跑完全部路程,不等他安全抵達,陽光就會照到他身上,攫取他的性命。
“唯一能成功的辦法就是在日出前出發(fā)?!?/p>
“但那樣你會被凍死的,西姆?!?/p>
“瞧?!彼{整了下剛剛在山谷底部的巖層中切好了河床的那臺機器。他把這噴射器光滑的鼻頭抬了起來,按下控制桿,松開手。一團火朝著山崖射去。他用手指擺弄了下射程控制,讓火焰準確地中斷在源頭三英里之外。
搞定了。他轉向萊特。“我還是沒懂。”她說道。
西姆打開氣閘室門:“外面冷得很,到早上還有半個小時。如果我沿著這臺機器射出的火焰跑,離它足夠近……不會有太多熱量,但總之足以維持生命了?!?/p>
“這聽起來很不安全?!比R特表示反對。
“在這個世界上,就沒什么是安全的。”他朝前走去,“我提前半小時出發(fā)。這樣應該夠抵達那邊的山崖了?!?/p>
“可要是你還在沿著火流奔跑的時候,這臺機器壞了呢?”
“我們別想這么不吉利的事情吧?!彼f道。
片刻之后他已經在外頭了。他顫抖著,仿佛肚子被人踢了似的。他身體里的心臟似乎快要爆開了。他所在世界的環(huán)境在逼迫他再度加速生存。他感覺到自己的脈搏在加快,沿著他的血管突突傳遞。
夜晚冷得要死。從飛船上噴出的熱線劃過山谷,嗡嗡作響,穩(wěn)定,溫暖。他移到它旁邊,靠得非常近。跑的時候他只要踏錯一步就會——
“我會回來的?!彼R特喊道。
他隨著這道光芒出發(fā)了。
大清早,洞穴里的居民們就看到了那根長長的、熾熱的橙色手指,還有那個詭異的蒼白色人形,它飄在那根手指旁邊,沿著它跑動。
有人竊竊私語,有人哀鳴啜泣,還有許多人發(fā)出敬畏的嘆息。當西姆最終抵達他孩提時居住的那片山崖時,他看到那里聚著群陌生的人們。沒有他認識的面孔。他隨即意識到期待會有認識的面孔是件愚蠢的事。有個老人居高臨下地瞪著他?!澳闶钦l?”他叫道,“你是從敵人的山崖那邊來的嗎?你的名字是?”
“我是西姆。老西姆的兒子!”
“西姆!”
山崖上頭有個老女人發(fā)出一聲尖叫。她踉踉蹌蹌地沿著石路下到跟前?!拔髂?,西姆,是你!
他看著這女人,完全給搞糊涂了?!翱晌也徽J識你啊?!彼f道。
“西姆,你認不出我了嗎?噢,西姆,是我啊!達克!”
“達克!”
他心中一陣難受。達克倒在他懷里。這個衰老、顫抖著的女人是他的姐姐,她一雙眼睛都已經快瞎了。
另一張臉出現(xiàn)在上頭。是個老男人。一副殘忍、怨毒的面孔。他看著下面的西姆,咆哮起來?!摆s走他!”那老人叫道,“他是從敵人的山崖那邊來的。他住在那里!他還年輕!那些去了那邊的人決不能再回到我們當中!叛徒,畜生!”一塊石頭向下飛來。
西姆拉著老婦人跳到一旁。
人群中傳來一陣怒吼。他們搖晃著自己的拳頭朝西姆奔來?!皻⒘怂?,殺了他!”那個老男人在狂叫,可西姆根本不知道他是誰?!白∈郑 蔽髂飞斐鲭p手,“我是從飛船那邊來的!”
“飛船?”人們放慢了腳步。達克緊緊抓著西姆,抬頭看著他年輕的面容,對他光滑的肌膚困感不已。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那個老頭嘶聲喊叫著,又撿起了一塊石頭。
“我能讓你們多活十天,二十天,三十天!”
人們停了下來。他們的嘴巴大張著,眼神里充滿懷疑。
“三十天?”這句話在眾人間再重復,“怎么可能?
“跟我一起回到飛船上去。在那里頭的人可以活很久很久!”
那老頭高高舉起一塊石頭,然后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往前栽倒,那樣子像是中風了。他一路從山巖上滾落下來,躺倒在西姆腳下。
西姆彎下腰看了看這個老人,看著那雙混濁死寂的眼睛,看著那張冷笑著的松弛嘴皮,看著這具被摔壞了、安靜下來的尸體。
“希翁!”
“沒錯,”達克在他身后用他陌生的語調嘶聲說道,“你的敵人希翁?!?/p>
那天夜里,兩百人朝著飛船進發(fā)。水沿著新的河道奔流。一百人被淹死,或者在寒夜中掉隊失蹤了。余下的跟著西姆一起來到了飛船旁。
等待著他們的萊特立刻敞開了金屬大門。
幾個星期過去了。在山崖里,幾代人生生死死,而科學家們和工人們則在飛船中忙碌,了解它的功能和結構。
在最后一天,有二十四個人在飛船里各就各位。如今,前方等待著他們的是一趟命運的旅程。
西姆撫摸著手指下的控制面板。
萊特揉著眼睛走過來,坐到他身邊的地板上,懶洋洋地把頭枕在了他膝蓋上?!拔易隽藗€夢,”她說話的時候仿佛在凝望著遠方的什么東西,“我夢到我住在一個山崖中的洞窟里,在一顆忽冷忽熱的行星上,那里的人們長大,衰老,死去,一共只在八天之內?!?/p>
“多么荒誕的夢啊,”西姆說道,“人們是不可能活在那樣的噩夢中的。忘了它吧。你現(xiàn)在醒來了?!?/p>
他輕輕地觸摸那些金屬板。飛船離地而起,進入太空。
西姆是對的。
噩夢終于過去了。
雷,布拉德伯里(Ray Bradbury,1920-2012),美國科幻小說家。創(chuàng)作了數(shù)百篇短篇小說,出版近五十本書。小說被超過1000所美國公、私立學校選為教材或推薦讀物。曾獲世界奇幻文學協(xié)會終身成就獎、美國科幻小說作家協(xié)會大師獎等眾多獎項。